這下子升平坊崔府算是喜憂參半。
喜的是高岳得諸位朝廷執事的賞識,一下子躍居正八品的監察御史;而憂的是新皇帝要宣召崔寧入朝,治大行皇帝的喪事和陵寢,這要是回不去西川的話,整個衛州崔氏的根基也就喪失掉了。
入夜后,崔寬、高岳及諸位子弟都坐在中堂內緊急商議此事。
“兄長居西川十余年,為國捍衛藩屏未曾懈怠,現在陛下讓我去東都留臺,又讓兄長回朝當山陵使,這是想奪兄長節帥的位子啊!”崔寬憂心忡忡。
這時高岳拜揖后獻策:“岳父十年前也曾入朝覲見,彼時叔岳父您為蜀都尹兼節度留后,雖有瀘州楊子琳寇亂,但最終西川卻安然如山。此刻可讓岳父奏請叔岳父再度為蜀都尹,然后再入朝。”
高岳當然知道,他岳父要真的舍棄西川入朝,那可就真的回不去了,而自己基本盤而今也在岳父這里,所以為了我和衛州崔氏的共同繁榮,必須同進同退。
崔寬對此也表示同意。
很快來自西川進奏院的請求就呈獻給皇帝,里面稱西蕃連年入寇,西川不可無崔寧鎮守,如崔寧入朝治辦大行皇帝的喪事時西蕃來侵,便是蜀中無大將的局面。如定要崔寧入朝,可改任崔寬為蜀都尹并擔任留后。
李適非常惱火:“崔寧入朝為山陵使,還要崔寬去當蜀都尹,試問這西川到底是不是國家所有?”
皇帝生氣是有理由的,先前河東節度使鮑防兵敗后被撤職返京,河陽三城節度使馬燧臨危受命,去太原接替鮑防的爛攤子,怎么沒鬧什么幺蛾子!
這時候宰相崔佑甫勸諫說:“崔寧所言也有道理,劍南諸軍追隨崔寧十多年,地險兵精,驕橫難制,眼中只有節帥而無朝廷,陛下不如先許寬為蜀都尹,來換寧入朝,如西蕃來侵,再讓寧回鎮不遲;如西蕃不來入侵,則可換一文臣去鎮西川,徐徐奪權,自后西川賦稅入朝,軍資所出仰仗國家而不是歸軍將節帥私有,劍南諸軍也就不難歸順——此外,陛下先應關注神策軍之事才對。”
無奈下,李適也只能勉強答應崔佑甫的方案,可心中還是有些不平:崔佑甫一個宰相還是太少,朕亟需更多強有力的人才作為援手,逐個解決方鎮割據的局面。
于是就很誠懇地問崔佑甫,朕馬上想把你從門下侍郎升至中書侍郎,然后再擇選位賢才來接門下侍郎,以你的看法,誰最為合適。
崔佑甫先詢問說:“陛下又欲擇誰為御史大夫?”
“此人已由右散騎常侍舉薦。”李適所說的右散騎常侍,正是最近火箭般升官的張涉(蕭昕是左散騎常侍,歸門下省)。
于是崔佑甫不再追問,而是直截了當地向皇帝提出門下侍郎的人選。
這個人選在他心中也積蓄已深,“陛下,道州司馬小楊山人器業干練,可堪大任。”
這個人選恰好也和李適的心意完全吻合,他懸掛在墻壁上的《云麾將軍李府君神道碑》的作者,正是小楊山人,楊炎楊公南。
因為李適先前時聽過,元載曾囑托楊炎,“必須保住皇太子儲君之位”,于是在李適心中楊炎也是自己人。
很快,皇帝的制文下達,一面答應西川的請求,改崔寬前去為蜀都尹并催促崔寧入朝;另外面改崔佑甫為中書侍郎,并派遣敕使宣道州司馬楊炎歸京,為門下侍郎。
數日后皇城御史臺里,中午會食的時候,坐于榻上的中丞竇參臉色鐵青,高岳清楚看見,他的食箸在微微顫抖,吃東西時嘴唇也在不安地擺動,這在竇參身上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高岳之前始終懷疑竇參在舉箸時,可以夾住飛蛾與蒼蠅。
整個食堂除去細微的咀嚼聲和啜湯聲外,毫無其他的聲音,可高岳和其他御史心中都明白:
竇參企圖升任御史大夫這事兒,黃了。
因皇帝聽了右散騎常侍張涉的建議,居然將懷州刺史喬琳調來,安置為御史大夫、平章事,也等同于宰相。
“喬琳算是個什么東西?”竇參心中全是驚愕與憤怒,他只知道這位也當過監察御史,后來鬧到和同僚互相彈劾而遭貶的地步,這些年全在地方上打轉,憑什么讓他來執掌御史臺,皇帝真的是太兒戲了。
更為離奇的是,同時皇帝又把虢州刺史盧杞調來,安置為御史中丞,并對竇參說:“憲臺如今已有大夫、中丞正貮二員,分日執掌皇城臺事和東內(大明宮)中丞院,崔寬馬上又去遠任蜀都尹。東都尚缺名御史中丞,竇卿之前對朕說,希望去東都留臺赴任,朕這便滿足竇卿的心愿。”
想到這,竇參拿著湯匙的手氣得抖起來,送到嘴邊的湯水都滴灑下來,潑濕了這位的官服。
分坐兩列的三院御史們看到這情景,各個大眼瞪小眼,又不敢說什么,便紛紛低下頭來自顧自,不敢再看中丞。
食飯完畢,竇參按照慣例,問對面榻上的主簿,“方才會食可有御史失禮?”
“只中丞飲湯時潑灑了湯水。”主簿舉著黃色的文簿持筆答曰......
高岳和陸贄差點沒憋住笑。
御史臺視事完畢后,高岳回升平坊崔府時,發覺整個院落里的仆役、婢女都開始忙碌起來——叔岳父要遠去蜀都,而自己岳父則要從蜀都來這里。
“姊夫。”高岳走在通往所居住廂房的抄手廊時,拐角處云和身著淺蔥色紗衫子走出,輕聲喚了下他。
“云和?”
“方才在房內和阿姊說過話,此去蜀都千里,還不曉得哪日才能重聚,驛站路途漫漫,聽阿姊說姊夫的<阿陽侯恩仇記>次編已完稿,可否送給云和,以疏解沿路的無聊?”
“你怎知我便是少陵笑笑生?”
“看過姊夫不少行卷,自然心中熟稔,見到阿陽侯恩仇記的文字,就像故友重逢似的,別人也許看不出,可霂娘能。”
高岳想這次編的稿子已謄錄過,送給吳彩鸞和芝蕙去刊印,原稿既然小姨子要,那便送她好了。
“這個是當然的,難得云和青眼。”
“上次說這話時,都是二年前了。”云和用紈扇擋住臉龐,淺笑下,接著開朗起來,卻下扇子,露出皓齒,“謝姊夫惠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