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潔到了東凡鄉先找楊得志了解一下調查的情況,而后同鄉里的幾個領導也談了談,有二十二點多一些的時候,她讓平安到自己的房間去一趟。
俞潔還住在那晚那棟樓那個房間里,平安到了后,她正在伏案寫什么東西,讓平安先坐,等了一會,她似乎寫完了,說:“這個調查組本來是要謝樂迪來的,但是臨時的,將你調換了進來。你覺得這件事,怎么樣?”
“說不清楚,我不知道。”
“你怎么想,就怎么說。”
平安沉默了一下,說:“我真沒想法,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再說,有楊組長拿主意。”
“你說的對,有些事情看起來很簡單,但其實簡單只是表面的。水深無波,山高無峰。因此,我今天晚上來,其實也是有話給你說。”
平安看著俞潔,等著她給自己囑咐,俞潔卻不說話了,似乎在思索,一會拿出了一張條子讓平安看。
這是一張收條,寫著代收縣政府辦副主任俞潔所轉人民幣兩千五百元整,錢的用途是表示對王招娣家人的慰問,收條人的書名是蔡杏花,是代簽的,按著一個紅紅的指引表示確認收訖。
“王招娣,就是上吊死的那個女人,蔡杏花,是喝農藥去世的那個老太太蔡菊花的姊妹。蔡杏花不會寫字,這上面的這個代簽名的是她們村的村委主任。”
俞潔說著問平安:“你看懂了沒有?”
俞潔的眼睛亮亮的,平安看著她,覺得她就是不像俞薇,嘴上回答:“收錢的時間,是王招娣剛死那會?”
“不對。”
“那就是說,這筆慰問金是老太太死了之后給的?”
“也不全是,錢不是我給的,是高縣長給的。”
平安不吭聲了,俞潔解釋說:“蔡菊花家里出事之后,高縣長得知了此時,他已經讓東凡鄉進行妥善處理,后來又聽傳聞說蔡菊花在東凡鄉門口喝藥自盡,高縣長問了辦公室,知道東凡鄉沒有往上面報告,非常生氣,給林偉民打電話問到底怎么回事,要林偉民對此事進行徹查。”
“經過詢問,高縣長才知道喝藥死的就是那天攔著自己的那個老婆婆。他非常難受,要東凡鄉立刻搞清情況。而后,東凡鄉匯報說蔡菊花是因為女兒受了委屈死了,她去親家那邊討要說法,要孫子,但遭到了侮辱,因此到鄉里來要領導為她主持公道的。東凡鄉這時候已經與蔡菊花的親屬妥善處置了此事。這些錢,就是這個時候由我通過蔡杏花村的村長,交給了她的手里。”
“縣長的心情十分的沉痛,給我錢的時候說,那天早上,要不是急著回縣里,要是稍微的停一會,聽聽老太太到底要說什么,也許,就能避免一場悲劇。”
“當時事情處理的比較妥善,蔡菊花的家人已經接受了鄉里的協議,縣長又另外的給了錢,而事后市里批轉的告狀信,不知從何而來?又有什么目的?”俞潔說著,看著屋子的門口。
平安也沉默著,俞潔轉回頭,再看著他,問:“你覺得怎樣?”
“我還是不知道。我這人可能就是笨,覺得這件事似乎錯的是死去的男方父母,其余的,都沒錯。但是沒有錯的,都死了,辦了錯事的好端端的還活著。”
平安回答完,又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我說的對不對?”
“你能這樣想,也不錯……”俞潔伸手將筆拿在手里,讓筆在她的手指上像是跳舞一樣的從這個手指攀上了另一只手指,舞動不休。
平安懵然覺得俞潔的形象在自己心目中靈巧了起來。
這時,俞潔忽然將舞動著的筆停下,問:“那天晚上,你來我這里,看到了什么?”
“哪天?哦,那天。我看到了月光,月光就像是銀子一樣,我想起了一首歌,那首歌的名字叫《在銀色的月光下》。”
“你是說那首‘在那金色沙灘上,灑著銀色的月光,尋找往事蹤影,往事蹤影迷茫’嗎?”俞潔問著,眼睛又看著外面。
這時天氣已經有些涼了,外面大院里倏然的傳來枯葉從枝柯上飄落下來的聲息,平安嗯了一聲,俞潔說:“我知道你看到了。”
“除了月色,我什么都沒有看到,”平安忽然笑了一下說:“我有夢游癥,真的。夢游了,就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了。”
“夢游?夢游倒是一個好的說辭了……只是,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說吧,”平安收斂了笑,表情認真。
“本來東凡鄉的事情,已經是過去式了,也不算是大事,村里,鄉里縣里都已經妥善處理,縣長自己也出了錢進行慰問,時隔多日,為什么此時又被提起了呢?”俞潔問:“你想過這是為什么?”
“我不知道。”平安坦言:“我對有些事情的反應速度非常慢非常遲鈍……也許,我本就不該借調到縣里來。”
平安說完,俞潔再也無語,兩人默然了一會,平安告辭,走了出去。
天上沒有月色。今夜的大院,陰沉黑暗,宛如蒼天被涂抹了墨汁。
在東凡鄉的調查工作完成了任務,回到縣里之后,高國強要求調查組全體成員出席會議,政府辦、監察局以及相關單位的領導列席會議,大家一起聽匯報。
楊得志是調查組組長,他當仁不讓的是匯報人,調查稿也是他整理匯總的。
在對高國強以及縣里有關部門匯報之前,楊得志叫調查組成員就東凡鄉的事情各自發表意見,大家暢所欲言,平安基本上什么都沒說,只有一句:楊組長說的必然客觀詳實,全聽楊組長的。
楊得志的匯報的主要內容是:王招娣以及她丈夫的死,是因為丈夫一家人重男輕女傳宗接代思想作祟,違背綱常倫理造成了悲劇,而蔡菊花的死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和親家已成仇人,雙方惡語不斷,蔡菊花也覺得老而無后,思孫心切,再一個是蔡菊花已經病重幾乎不治。
楊得志在說蔡菊花起前面一個死因的時候平安眼觀鼻鼻觀心,等楊得志說到蔡菊花病重幾乎不治的時候,他抬頭看著楊得志。
楊得志繼續說:“當然,病是一方面,最主要的,還是在親家那里受了氣,對方謾罵她是沒后的老東西,想孫子想瘋了,也該瘋了,這對她刺激很大,第二天蔡菊花就出了事。至于病,除了多種老年性疾病外,村民反映蔡菊花原本已經有些老糊涂,而女兒王招娣上吊死后,她在精神上有了很大問題,常常迷迷瞪瞪,在大路上見到青年女子就喊女兒,見到幾歲的娃娃就喊孫子,還強行要抱走到自己家里藏起來,村民曾經一度的要將蔡菊花送到精神病院,有人說她是失心瘋,有人說她有白日夢,就是夢游癥,整宿不睡覺亂跑,她的存在已經對村民的正常生活造成極大的困擾。總之蔡菊花死前已經性急、固執、走極端,行為難以估測。”
平安沒想到楊得志會這樣匯報,會對著這么多人這樣說!
平安參加了整個的調查過程,因此他知道蔡菊花和親家確實吵過架,但并沒有楊得志說的那么的嚴重。
王招娣的公爹和婆婆目的是要孫子,他們沒想到兒子和媳婦全上吊死了,再沒有廉恥的人心里也會對此有愧,面對著孤苦伶仃的親家母,他們除了閉門不出之外,頂多隔著院墻和蔡菊花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讓蔡菊花離開,哪里有什么楊得志口中的“謾罵她是沒后的老東西,想孫子想瘋了,也該瘋了”?
在蔡菊花自殺的那一天,她不知道從哪得知高國強在鄉里,她去東凡鄉政府的目的是想見高國強,要高國強為自己主持公道,但高國強因為某些原因急著離開(平安心里清楚,興許,就是因為自己撞破了高國強和俞潔的私情,高國強因為沒有盡興一心早點離開東凡這個是非之地,或許還有其他的原因讓高國強當天早上行事匆匆),林偉民為了維護高國強的威嚴,就讓其他人將蔡菊花拉開。
而蔡菊花被工作人員攔阻之后,究竟發生了什么,這誰也說不清,再后來的事情平安當時已經上了樓,沒有看到,只是在調查的時候那個賣豆芽的李旺財說林偉民踹了蔡菊花一腳還對著她吐了痰,這未經證實,純屬子虛烏有,但說蔡菊花神經有問題,白日夢,夢游,就是不顧事實的胡說八道。
楊得志真是個人才!怪不得能當組長,他雖然匯報的都有出處,沒有編造,但是他突出了事實的一些方面,模糊了另一些方面,欲蓋彌彰欲遮又掩,將重點轉移到了別的旁枝末節,很有些刻意,于是眾人聽到的便不是事實應該要注意的地方,偏了。
楊得志這個匯報第一凸出的是蔡菊花和親家之間有的矛盾,當然,這是確實的,但和蔡菊花喝農藥自殺之間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楊得志這個匯報第二個凸出的是老人自身的病,因為病,她神志恍惚,不能辨認自己,因此稀里糊涂的就喝了藥。死了。
楊得志淡化了林偉民、高國強以及鄉里的一些干部在蔡菊花事件中的大部分內容,只說蔡菊花當天被林偉民等人勸離,鄉里的人因為不了解蔡菊花和她的親家、自身的病情已經嚴重惡化的情況,沒有深入的疏導,因而未能及時阻止其自殺。
因此,蔡菊花的死主要原因就是歸咎于個人,東凡鄉的工作人員人也應該從中吸取教訓,今后引以為戒。
楊得志的話說完了,高國強看看與會人員,問:“還有什么補充的沒有?”
沒人吭聲。
前一段,平安還給孫海超胡謅說關于對待領導的注意事項,而縣里開會,主要人員進行匯報之后,領導詢問還有沒有補充,是慣例,是一種姿態。該說的楊得志這個組長已經說完了,其余人都是參與而已,沒人將高國強的詢問當回事,但也不是說不當回事,而是說沒必要答應說自己還有補充,如果那樣,可就真是冥頑不靈了。
同樣的按照慣例,高國強會詢問之后發表自己的意見,或者安排到此結束等等等等,可是今天他卻沒有,他看看會議室的人,一個一個的點名,問有什么補充。
這有些不同尋常。
所有人都說沒有補充了。高國強將視線投向了最靠后坐著的平安,說:“這個同志就沒說,你談談嘛。”
平安迎著高國強的目光,心想你讓我談什么?別人沒有補充,我當然也沒有——可是難道高國強知道了那晚打攪他和俞潔好事的人,就是自己?所以此時非要自己說點什么,然后,他再對自己批駁一點什么?
可是自己能到縣里工作高國強必然是知道的,不過那也許是高國強抹不過俞潔的面子,那他今天就是想敲打一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