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想去的,平安又回到了辦公室,用座機給亓明遠打了過去。
平安之所以這個時候打電話,是為了表現自己加班加點對工作負責,也是為了表現對亓明遠吩咐下來的事情是實打實的在落實的。
果然亓明遠有些意外,他從手機的來電顯示上看到平安是從辦公室打來的電話,問候了一聲這么晚還沒休息,平安開始匯報了縣里最近企業的情況,那就是盡快完成產權制度改革,不能實行控股合資之外的企業,全都賣掉。
“亓書ji,我考慮賣企業合作的前提是保證工人就業,減稅而不能免稅,還是要在整體上維護留縣的利益,不能沒原則的一刀切。”
亓明遠贊同了平安的說法,他指出平安的思路和市委一樣,但因為工作中的情況多變,還涉及歷史原因,要平安協調好縣里班子的關系,像對楊慶煌,凡事要多商量,勤匯報,實在是拿不準了,可以給自己說。
給楊慶煌匯報個鳥!平安聽了沉吟一下,說:“我這么晚給您打電話,是想看可不可以通過您,給慶煌同志說一下。”
“清產核資和審計是市委的決定,慶煌同志如果能在清產核資和審計領導小組成立的會上做個宣傳動員,可能對于今后的工作推動會有效果。”
這件事平安已經給楊慶煌提過,但是這會就是要再給亓明遠說一聲:“慶煌同志是一方面。再有就是有可能要影響到你和王市長的關系。我已經從相關部門抽調了人手,要求一個半月內務必完成這項工作,因此,加班加點是少不了的。”
亓明遠說:“你考慮的很好,我已經給楊慶煌打過招呼,另外,經倫同志也知道了這件事。”
“經倫同志對全市國企深化改革是非常支持的,我們的意見是高度一致的。”
平安表示接受亓明遠的教誨后,等著亓明遠掛了電話。
今晚這通電話,平安更加的明確了一點,亓明遠越是說他和王經倫“意見高度一致”,其實就是越不一致。
有了亓明遠的明示,楊慶煌更是感到平安就是在留縣執行亓明遠指示的執行代言人,但是楊慶煌此后也在清產合資和經營審計聯合小組成立會上指出,經營審計主要是審計經營管理中的合法性問題,是對事不對人的,要防止通過審計來整人。
楊慶煌的話就是一種警示,警告平安不要借機搞事。
但不搞事不搞人,這場審計的深層意義,又何在呢?
因此楊慶煌的話根本在平安這里就不可能。
審計組主要去的就是啤酒廠,沒幾天,就查出了問題,啤酒廠涉及幾十萬的費用去向不明,賬目對不上,經過審核,目標對準了顧建民。
這一切都在秘密之下進行,平安立即將情況給亓明遠做了匯報,亓明遠在電話里十分生氣,指示不管涉及倒了誰,不管是什么背景,一查到底,絕不姑息。
就在市里縣里紀委部門準備對顧建民進行雙規的時候,忽然發生了意外——顧建民死了。
這個情況太突然了,但顧建民的確死了,是出車禍死的。
當時和顧建民在一起的,還有唐高增。
因為臨近春節,也到了一年一度慰問老干部的時刻,這天顧建民對唐高增說,看唐高增有沒有空,一個是到山里吃野味,再者順便去慰問一個退休的老教授。
按說唐高增是不會接受顧建民的這種邀請或者命令的,但是此一時彼一時,顧建民畢竟剛剛換了工作,而唐高增這個人的性格就是做事滴水不漏,越是此刻恨不得顧建民立即就死,表面還要做出顧建民是自己的知己的模樣。
而且,唐高增的政治覺悟非常高,他知道顧建民其實已經即將倒霉了,于是就答應前去,目的是在顧建民倒霉之前乃至倒霉之后,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想讓顧建民倒霉。
顧建民要去的是他之前呆過的井口鄉,唐高增只說了一句那個地方山多,手機信號似乎不好,顧建民笑,進到山里,要手機干嘛,找不到咱們才好呢,省得煩人。
顧建民要去慰問的老教授并不是縣里的教授,而是出生在本地,后來在一所名牌大學任教,退休后告老還鄉的一位老人。
這位老教授在七十五歲之后突然厭倦了城市生活,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地方。老人一個人住在老房子里,老伴已經去世,他兒子每半年從省城來看他一次。縣政府每年過年都要派專人來慰問他,其實,他跟本縣沒多大關系,也談不上多大貢獻,縣里去看望他,只是表示對知識和知識分子的尊重,以鼓勵后人。
顧建民、唐高增和政府辦的小許以及司機四個開著一輛車,到了半路,唐高增才想起昨晚忘了給手機充電,電池顯示只剩下兩格了,顧建民看著小許在玩手機,說:“那有什么好玩的?跟抱著女人似的。”
顧建民說著又說了一句:“你那破手機多難看,還不快扔了?也該換換了。”
小許笑:“它跟我兩年了,有感情了。”
顧建民也笑:“呵呵,說得真跟你情人似的。”
果然,一進山手機就沒任何信號了,由此可見顧建民經常來山里玩,他不帶手機是對的。
既來之則安之,一路上大家看山看水,有說有笑,似乎完全忘記了平時在機關里的瑣瑣碎碎,顯得其樂融融。
車子在盤山公路上行駛,開得很慢,顧建民本身就是段子王,一個接一個的講葷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四個人到了老教授家的時候,他正在地頭持著鐵鍬給茶樹四周翻土,顧建民唐高增幾個在地里看望了他,并隨他回到家中。大家邊走邊聊,老教授說他跟侄子住一起,以后過世了,這座老房子就歸他們了,他不帶走什么,只圖活著的時候,他們對他好就行。
這位老教授退休工資很高,不缺錢用,不過顧建民幾個還是給他帶了兩百多元的禮物和一個五百元的紅包。
一回家,教授就連忙叫侄兒媳婦做飯。顧建民問有野味嗎?教授說有啊,錦雞肉,野雞肉,娃娃魚,都有,都是侄子弄的。
唐高增這時說:“這不好吧?是該被保護的動物。”
但是沒人聽唐高增的,顧建民對教授的侄子說:“你們捕殺保護動物是違法的,是要嚴肅查處的!”教授侄子笑說:“娃娃魚太多了,在河里天天打架。我捉了它們,也是為了它們的安定團結,你說怎么處理?”
顧建民說:“好處理的,統統吃掉,就當你繳了罰款吧!”
酒足飯飽之后,和老教師坐了一個多小時,就該上路返回了。顧建民一上車就在回味野味的香,說幾天不吃,就嘴饞,甚至還說了這幾種野味的具體做法,讓唐高增幾個都很是羨慕。顧建民說沒關系,過幾天,我再帶大家去個地方,那比這里能吃的還多。
車子開了一個多小時之后,再過一道彎就可以看到縣城了。然而,就在這時候,只聽到轟隆一聲,車子在瞬間脫離了路面,向下翻滾而去。
在那個瞬間,接近于生命的真空,唐高增什么都不知道了。
幾秒鐘后,唐高增才發現自己的身子躺在溝壑的斜坡上,才意識到翻車了,自己出車禍了。
小許到底年輕,先翻身爬起來,立刻感覺到死神剛剛與自己擦肩而過,渾身不住的顫抖,不過他除了開始的暈眩和腰部扭痛外,沒有發現身上其他地方受傷。
顯然,小許是車子在翻第一個跟斗的時候,就被拋出了車外。
小許連忙尋找車和其他人。坡勢很陡,路上全是潮濕的泥土和干枯的雜草,他全身疼痛,將步子邁得很慢,四下尋找著,一會就看到了唐高增。
唐高增躺在那里一動不動,背后是一塊很大的石頭,小許走過去一看,唐高增的整個面部都是血,額頭上有條口子,顯然是石頭或荊棘劃破的。
唐高增被拉起來后,檢查了一下身體,覺得沒事,跺了跺腳,感嘆自己真是死里逃生了。
兩人互相對視一下,目光充滿了悲愴,也夾雜著絕望之后的生機,接著小許扶著唐高增去找司機和顧建民。
司機很快的就找到了,他正蜷縮在一棵樹下呻吟著,見到唐高增兩個來了,還笑了一下。
司機說,對不起,我出事了。
唐高增問:“你先別說責任,你說你怎么樣?”司機痛苦地說:“可能是腿斷了,痛得厲害,一點都不能挪動了。”
“你就躺在這里,我們去找顧縣長。”唐高增和小許繼續去找搜尋顧建民的身影,大約走了一二十米之后,兩人看到了被摔破的車子,還有顧建民。
顧建民的姿勢非常特殊,腦袋在車子里,身子在車外,兩只腿分的很開,就像剛剛吃的那只被宰的野兔。
車門是開著的,但已完全變形了,顧建民側著身,眼睛緊閉,唐高增和小許叫了幾聲顧縣長,但顧建民沒有反應。
兩人再去抱顧建民,也抱不動。
顧建民太重了,近幾年發福得厲害,個頭一米八體重一百八十多斤,躺在那里依然顯得身軀龐大,似乎車子就是被他的體格給壓翻的一樣。
小許把手伸到顧建民的胸口處摸了摸,心臟還在跳動,再摸摸脈搏,也在跳動。
“活著!”小許有些激動,他看出來,顧建民是夾在車子里被摔出來的,根本就沒有脫離車子的扭翻,因此也摔得最重。
顧建民全身都很臟,看不出是哪兒受傷了,只見有血從腳下流出來。
顧建民雖然還活著,但已經奄奄一息了。
既然找到了顧建民,唐高增這會早就躺下了,他剛剛不覺得,這會全身哪都疼,小許掙扎著躺在唐高增身邊,看著唐高增臉上的血,驚魂未定地回憶著這次的生死之旅。
因為車子被摔到了山溝里,路面是不會有任何痕跡的,沒有人會發現他們,沒人知道發生了車禍,唐高增和小許只能聽到上面公路上的汽車喇叭聲。
這時,小許突然想到了手機,也不知道摔壞了沒有,他從腰上把它取下來,打開一看,居然是好的,但是卻沒電了。
剛才路上玩游戲玩的太厲害了。小許一臉的沮喪,唐高增這時猛然說:“你看顧縣長身上帶著手機沒有!”
小許遲疑了一下,唐高增說:“他喜歡開玩笑,你去看一下。”
小許答應著,又爬起來去顧建民那里。
等小許過去,唐高增將自己的手機拿出來,卸掉了電池,扔到一邊的草窩里,而后將手機機身扔到在了自己身后邊。
“沒有,”小許哭喪著臉過來說:“顧縣長沒帶手機。”
唐高增掙扎著說:“看我的手機,在身上……你幫幫我……”
小許在唐高增指的位置摸了摸,搖頭說:“唐主任,你的手機被摔沒了。”
“怎么辦?顧縣長可能沒救了……”
“這就是個人的命啊……”唐高增說著,將手搭在小許身上,又說:“我們能活下來,也是萬幸。”
兩人又躺了一會,相互攙扶著緩緩的往山溝外面走。大約一個小時以后,幾個人才得到營救。
顧建民因為失血過多,沒有搶救過來,進醫院不久就去世了。醫生惋惜地說,要是早半小時,他是能夠救活的,延誤了時間,真是可惜啊。
可惜嗎?平安在醫院里探視唐高增的時候,聽他說了事情的“整個”經過。
司機和顧建民沒帶手機,小許的手機沒電了,唐高增的手機被摔壞了。
唐高增的語言散淡節奏很慢,波瀾不驚。
平安對唐高增持著合理和充分必要的懷疑,但是這種懷疑永遠都不必要說出來了。
因為即便顧建民被紀委調查,又能如何?顧建民會因此而喪命嗎?
那絕不可能!因此對于唐高增和一些人來說,顧建民還不如就這樣徹底的出車禍死掉。
顧建民就這樣永遠的離開了留縣政壇,永遠的不存在了。平安心想,今后誰再給自己說什么人性本善,那么這人不是頭腦簡單就是愚笨,要不,就是毫無標準的愛心泛濫。反正無論如何,平安都要給這人說一句:你給老子趕緊滾別再扯雞ba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