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上一章
下一章

9.故意

  哥舒寒來到中廳,宴會才剛剛開始。

  汪忠嗣和夫人,及女兒汪慕雪已坐入主位。

  顯而易見,汪慕雪的美貌,果然不差傳聞中的光彩奪目,惹得賓客中的青年俊士頻頻注視。更有大膽者,趁著歌舞間歇,借著與汪忠嗣敬酒,眼睛卻目不轉睛地盯住汪慕雪。

  她倒也大方得體,一曲飛燕舞跳得更有模有樣,贏得了滿堂賓客喝彩,令母親柳江云心下更加得意,不由笑容滿面。

  只有汪忠嗣發覺,明月夜并未到場,他低聲詢問:“月夜呢?”

  柳江云根本沒把那個庶出的丫頭放在心上,應付著:“大概身體不舒服,你也知道她的性子,不喜歡湊什么熱鬧。再說了,這丫頭沒見過什么世面,這種場面恐怕也應付不來吧?隨她去吧,也省得丟臉。“

  她充滿愛意地凝視著自己女兒,忍不住拽住他衣袖,興奮道:”沒想到,越王竟真來了。你看他盯著咱們慕雪那眼神。聽說,越王正妃去年病逝,若慕雪能入府,至少得封了側妃,扶正也不過一兩年的事兒。雖然越王母妃并不得勢,但他與姑姑走得很近啊,可見前途不可估量。我們柳家,或許真能出一位皇后,也未嘗不可。”

  柳江云終究按捺不住心頭喜悅,信心十足。

  汪忠嗣忍不住厭煩側過頭去,順勢把衣袖從她手中拽落。

  多少年了,她這種勢利小人的嘴臉卻一成不變,他也懶得管她。反正連婚事都是別人硬塞給他的,反正一年到頭見她也不過寥寥數面而已。那又何必爭論浪費口舌,就讓獨守空房的女人,盡享一品誥命的榮華吧,他無所謂。

  他更多的擔心還在明月夜。他有種預感,隨著這小女兒慢慢長大,她內心里的主意可越來越硬了。這孩子看上去清冷沉默,其實內斂著堅決與率性,這可一點兒不像她的生身母親。

  殊不知,這孩子的愛憎分明,或許會將所有人都置于阿鼻地獄,萬劫不復?活著,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她就是不懂。他心里堵堵的,不由暗暗蹙眉,悶悶喝酒。

  哥舒寒并不敬酒,只坐在角落里,笑嘻嘻看著大廳上的人來人往,眾人斗酒對詩,熱鬧非凡。

  恰時,聽聞堂下奴婢通傳二小姐到。眾人不禁紛紛側目。這傳聞中的無鹽丑女,究竟如何模樣,眼看就要眾目睽睽,自然好奇得緊。

  話語間,門外猝不及防的,就飄來一陣濃郁香膩的劣質香油味兒。隨之,一個艷綠身影緩緩而近,似乎腿腳還不怎么伶俐,走路竟一瘸一拐的。

  那女人,朝著最靠近門口的賓客,笑了一下。烏黑的齒根,令人嘆為驚止,那賓客被猝然一嚇,沒忍住竟把口中酒水盡數吐了滿桌。他不好意思的,趕忙用巾帕頻頻擦嘴,也努力把剩下的尷尬,狠狠埋在手帕中。

  第二個賓客,顯然更有涵養些。雖然也一臉想要狂笑噴酒的沖動,但卻硬生生把嘴中一大口酒,直接咽下肚子去,直噎得自己咳嗽不已,眉眼之間水意淋漓,不知是酒是淚,滋味不好過呢。

  廳中一時歌舞驟停,伴著噴酒和拼命咽酒的此起彼伏,那艷綠身影已招搖而至。

  哥舒寒別有興致地打量著,將軍府的二小姐走至廳前。只見她身穿的綢緞繡花裙,顯然大得有些離譜,大約為了行動利落,女子愣把裙擺撕去一小半,毛茬兒中就露出,腳上金色牡丹的大紅繡鞋。紅的紅,綠的綠,金的金,讓人眼花繚亂的。

  那女子真下本兒,敷了足夠的香粉,整個人簡直就像,從面缸里剛撈出來一般。隨著她的步伐移動,白乎乎的臉上,噗嗤彈落著白粉末兒,令旁人躲閃不及。

  眉是兩道圓圓的臥蠶,倒算時下流行,卻因為畫得太黑太粗,幾乎看不到眉下還有眼睛。櫻桃小口倒有一點嫣紅,可惜小到了能忽略不見的地步。

  最令人嗔目結舌的,還是女子高髻上,亂插著琳瑯滿目的雜色破落鮮花與劣質首飾,猶如一個掛著花枝子的廉價首飾匣子,正緩緩移動到眾人面前。

  此人正是明月夜。

  “月夜給將軍、夫人、大小姐請安。”明月夜聲音嘶啞如寒冬老鴉。

  她直愣愣站在堂上,并不入席,只帶著幾分夸張傻笑,立在廳上,在眾目睽睽之下,癡咬著手指頭。

  汪慕雪年輕,終忍不住哂笑,但看到母親柳江云,滿臉冰霜的嚴肅與震怒,只好趁扭頭喝茶之際,狠狠偷笑一會。心想,八成這明月夜是吃錯藥發了瘋。但她出丑,自己還是滿心歡喜的,有熱鬧看也挺好啊。

  “簡直不成體統,紫蕊,紫蕊死哪兒去了?”柳江云惱羞成怒斥。

  雖然衣服確實是她,授命裁縫故意做大,本也為難為明月夜,讓她知趣不來赴宴就罷。誰承想,這丫頭竟如此放肆,變本加厲故意扮丑,一時竟令將軍府的夜宴,成為一場傀儡戲,這要生生打她這個當家主母的臉啊,實在作死。

  明月夜并不搭理柳江云,只直直瞪著汪忠嗣,帶著負氣的任性。

  沒錯,她迷倒丫鬟,易了容,還食了倒嗓的藥丸,就要做一出好戲給他看。他不是想讓她嫁人嗎,看哪個有膽量的,敢娶一個瘋婆子。正好,還能攪亂了柳江云精心準備的上已節宴,讓她當眾下不來臺,倒也大快人心。

  “明月夜,愿為各位貴賓獻舞助興。”她打算一鼓作氣,再進一步。

  樂師愣愣的瞅著明月夜,實在不知該奏什么舞曲。

  后者微微冷笑,一展寬大的衣袖,突兀地哼起一支怪調胡曲,隨之夸張地擺動著四肢,猶如跳大神般的,舞著笨拙而古怪的動作,又難看又辣眼睛,實在不能稱之為舞蹈。

  一時間,賓客們更加哭笑不得。明月夜故意舞到最前排賓客的桌幾前。她俯下身子,認真盯住對方,戲謔道:“英雄,你可愿娶我?”

  那人,顯然被明月夜的驚人之舉,嚇得不輕,他咕嘟一聲咽著口水,一時冷汗涔涔,難以作答。

  她嫣然一笑,又翩翩然轉到下一桌。她為那桌上的賓客,倒滿面前酒杯里的葡萄酒,故作嬌嗲問:“少年,那你可愿娶我為妻?”

  這位賓客,雖沒第一位那么驚慌失措了,但也微微紅了面皮。他一錯臉,朝著汪忠嗣深深鞠了一輯,誠懇道:“崔某不才,承蒙令嬡錯愛,但實在家中已訂婚約,還請大將軍體諒……”

  此時的柳江云臉色由紅變白,她再也忍不住,狠狠踢了一下身邊管家的膝蓋骨,惡聲道:“還等什么,你等死呢?”

  驚詫中的管家方如夢方醒,他趕緊揮手,幾個強壯的粗使丫鬟,應聲上前簇擁住明月夜:“二小姐,請您回房吧。”

  丫鬟們暗中較勁,有的捏住她肩頭,有的別住她手臂,更有主人授意的惡仆,手中暗藏銀針,想要趁火打劫。

  誰料銀針未出,自己已遭了道兒,手腕被咬出了四個血洞,又不敢聲張,只能咬牙在混亂中蒙混過關,銀針掉落也不敢撿,惶惶的退到人群之中了。

  細節微小,哥舒寒卻盡數看在眼里,他盯著夸張掙扎著的少女,心里涌上莫名興奮。

  明月夜可沒看見角落中的他,她獨獨認真盯住席上的汪忠嗣,見他的表情沉靜,手中的酒杯穩穩在握,她的心被刺痛了。

  他居然不在意,他一點兒不在乎?盡管她出了他的丑。他明知道她就沖他來,她就要惹他生氣,暴怒最好。誰讓他不許自己離開將軍府,卻又不肯讓她隨行出征?為了困住她,還要硬生生塞給她一個夫君。

  既然如此,不如大鬧一場,再瀟灑離去。看他,還怎么留得住她在這將軍府。這地方,她早就呆膩了,再也不想隱忍的過下去。卑微而茍活,還不如破釜沉舟拼一把,不讓命運左右。

  他口口聲聲最愛娘親,卻分明舍不下這大將軍的榮華,她心里多少有些負氣,為自己的娘親不值得。既然如此,她想好好逼迫他一把。該面對的,總得面對。整日里,為了討他歡心,扮演乖巧的將軍府二小姐實在太憋屈。如今,她不耐煩了。

  不管翅膀的羽毛是否豐滿,先掙脫了囚籠,飛出去再說。

  再說,瞞著他的秘密已經越來越多,眼瞅著就要紙包著不住火。總得有個契機,讓她徹底攤牌。或許,她能說服他,和她一起離開將軍府?

  明月夜下定決心,她任由粗使丫鬟們揉捏著,抖落了一地釵環、殘花,也扯亂了那原本不合身的外袍。

  她披散著頭發,如瘋婆般啞聲叫喊:“可有人愿意娶我?有人愿意嗎?”

  席上賓客鴉雀無聲,都心下暗自揣度,這將軍庶女莫非得了失心瘋和花癡病,雖然做汪忠嗣的女婿風光非凡,更有利仕途登達。但如對方是瘋婆子,還如此丑陋,豈不鬧到家宅不寧,被眾人嘲弄,實在不劃算。

  賓客們紛紛錯開眼光,暗自哂笑低頭,場面十分尷尬。

  柳江云氣白了的面孔,此時已烏云遍布。她又遞了個眼色給管家,那心領神會的奴才,忙不迭地捧著一盆涼水,就要兜頭潑在明月夜身上。

  只聽叮當一聲,水盆跌落在地上,水卻撒了管家一頭一臉,他驚詫地望著汪忠嗣,不知何時已欺身到自己面前。

  汪忠嗣斜了一眼水耗子般的管家,一雙狹長鳳目,殺光四射。

  管家暗呼不妙,知道主子動了真怒,他趕忙磕頭求饒,戰戰兢兢道:“將軍饒命,奴才昏了頭。”

  “記住,她永遠是主子。”汪忠嗣冷冰冰的斜著管家,那話顯然不止說給這狐假虎威的小人聽。

  柳江云咬緊牙關,手里攪著一塊帕子都要撕裂。慕雪暗中拉住母親衣袖,阻止她再做火上澆油的傻事。那幾個按著明月夜的粗使丫鬟,也適時很有眼色的松開人,灰溜溜退后站了一排。

  汪忠嗣緩緩走近明月夜,他摘下她發髻上,搖搖欲墜的敗落牡丹,唇邊卻突然綻放出一抹寵溺笑容:“女兒,你醉了。”

  他手臂一揮,一襲絳紅色的巨大披風,已經穩穩裹住她周身,卻無人看清,大將軍又何時有了這條披風在手中。

  他望著她,讓與生俱來的溫朗,籠罩住她執拗的任性。他棕色的眼眸里,有流動的波紋,像一潭潺潺的溪水。

  那眼神,分明是一個慈愛的父親,看著惹禍的孩兒,有心疼,有無奈,卻絲毫沒有妥協。

  做錯的人是她,但他依舊會選擇原諒。因為,父愛如山。這就像滿懷信心的出拳,卻打在了軟綿綿的棉包上,讓人有說不出來的郁悶與不甘心。

  然而,真的是她錯嗎?明月夜的心猶如被幼蠶,緩緩的嚙咬著,她不甘心,不想罷休。

  既然如此,將軍已不可避免。

上一章
書頁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