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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2.誰的

  哥舒寒遂黑重瞳,沉沉審視著裴綽約,音調裹挾著微寒:“為何?”

  “我不想離開西涼王府,不想……離開你。”裴綽約微微低垂了眼眸,唇角染起一抹苦笑:“曾經,你對我說過,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咱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你、我、木漣,還有六娘。你都忘了嗎?”

  “綽約……話已至此。”哥舒寒沉吟片刻,隱忍道:“你……捫心自問,滇紅閣茶肆一事,真與你……無關?”

  他長眉一揚,深若寒潭的雙瞳,緊緊盯住了對面女子,后者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堅持抵抗。

  “她跟你說了什么?”她冷笑道:“你還是信她,多過于信我,你的綽約姐姐?阿寒……我心里很難受。”

  她手中的琉璃茶盞,任性的從掌心滑落,跌在桌幾上,又落在青石地上。于是,一地碎片。杯中的玫瑰花,蕊瓣殘破,滾落在他和她的鞋面上,留下了幾滴淺紅茶水,猶如泣血的眼淚。

  哥舒寒從自己袖中,抽出一方銀灰錦緞的絲帕,動作輕緩的塞進她掌中。

  “綽約……姐姐。十七,我的妻。她從未說過怨恨你的話……她那樣的女子,即便心中萬千委屈,也會冷笑著轉身而去,從不會把傷口晾給旁人看。滇紅閣之事,我輕描淡寫,一笑而過。她如此聰慧之人,怎么不清楚其中前因后果。而我之所以袒護你,還不是顧念當年恩情。”他舉起桌上已冷的殘茶,輕輕吁氣,淡淡無奈。

  “難道你我之間,只有親情、或恩情?”裴綽約緊逼一步,凄然道:“你……敢說,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喜歡過。但你愛上的是木漣。從此之后,我便把你當成……姐姐。”哥舒寒握住掌中的琉璃盞,遂黑重瞳閃爍著寒星般的冷冽。

  “當年,你被裴門掠走。我不惜一切,與哥舒一族全然決裂。我不停尋找著你下落。后來,連斬汐都放棄了,所有人都說,你死了。好,那我就為你復仇。我將當年把你賣到裴門的人販子,教習和欺負過你的裴門教頭,哥舒老宅的時任管家諸如人等,一并剿滅。甚至用計氣死哥舒知途、壓制哥舒昊。若非六娘嫁入哥舒老宅,恐怕今日哥舒一族……盡滅。綽約,我所做的一切,因為你是我的親人。”他清淺低語。

  “后來,我找到了你。”他霍然抬眸,目光審視:“你卻變了……斤斤計較、患得患失,甚至顛倒黑白,急功近利。你還是以前那個白衣飄飄的若仙女子嗎?你的善良、你的仁慈、你的寬容,都去了哪里……綽約,十七對你,足夠手下留情。若無我袒護,你能與她抗衡嗎?我在幫你,傷害我的娘子,我此生唯一愛著的女人。你還想我怎樣?或者,你真想看著我,妻離子散,孑然一身?”

  “阿寒?你就這樣想我……”她不可思議的凝視著他。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般,從美麗臉龐上,滑落下來,源源不斷。

  “如果明月夜真的足夠愛你,我自然無話可說。但……她一直在欺騙你。她心里并非只有你一個男人而已。她不過仗著你的寵愛,在利用你手中的權利罷了。差一點,她就成為大燕的皇后了。溫亭羽、流千樹、還有汪忠嗣,這些男人就像蒼蠅一樣圍著她,為她奮不顧身,為她飛蛾撲火。蒼蠅可從來不叮無縫的蛋。”

  “謬論!那你就設計下毒,差點兒讓她和溫亭羽……出事?”哥舒寒終于重重的將手中琉璃盞,頓在桌幾上。那盞在兩個呼吸過后,竟然自動裂成了四瓣,整整齊齊。殘茶流淌在桌子上,蜿蜒的圖案仿佛陰毒的影子,迅速擴展開來。

  “所幸十七平安。若她有事。綽約,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他震怒不已,一字一頓道。

  “但她無事……為什么?”她幾分凄涼幾分冷薄的繼續道:“你很清楚,有人救了她。是誰?”

  “明堂的長老,明西風。”他斬釘截鐵。

  “胡說八道。分明是汪忠嗣。她還是騙了你。為什么?你自己去查一查便知道,有什么能瞞得過暗軍的細作營?她一直在悄悄幫襯著她那義父。若無曖昧,為何不能光明正大。阿寒,你不需要說服我,你自己真的相信,他們再無瓜葛嗎?”她咄咄逼人。

  “住口!”他暴喝一聲,遂黑重瞳中旋起冉冉的妖綠火焰,他冷冰冰道:“裴綽約,不要再挑戰我的底線。這是我和十七的事情,與你無關。”

  “阿寒……我只是擔心你。”她的聲音徒然低沉下來,不吝楚楚可憐道:“我們一同從那黑暗的日子里走過來,我們見證了犧牲與背叛,殺戮與欺騙。我們才是同一類人,我們需要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忠誠,哪怕有那么一點兒隱瞞與伎倆,我們都會敏感的察覺。沒錯,我們缺乏安全感……無論我們多強悍,也缺乏這東西。就像……我們怕黑夜一樣的孤獨,怕篝火一樣的灼痛,矛盾而痛苦掙扎著。我們需要,毫無保留的愛人。當明月夜遇到比你更強大的男人,她會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你不得不承認,若汪忠嗣心中再無束縛,他的強悍足以與你匹敵。他曾經是大常,三十年來的神話,不死的戰神。”

  “誰都會死。”他抬眸望向窗外的夜色,冷冷道:“綽約,你還是去承都養病吧。有時間,我會去看你……我的事,我會處理。”

  “不行,阿寒,我不能離開王府,不能離開你。我會死的……”裴綽約雙手撐住桌幾,不吝疲憊與絕望:“我……有孕了。”

  哥舒寒眸中閃過一絲驚詫:“什么?”

  “兩個月了。再過些日子,便瞞不住了。”她苦笑,右手不吝撫摸著自己的小腹。

  “誰的?”他眉心緊蹙,緩緩道:“你不會想告訴我,這孩子是我的吧?”

  “當然不是。”她凝視面前,微微警惕的男人,哂笑道:“阿寒,我很希望這孩子是你的。不是因為我愛你,而是希望這個小生命,能夠生在陽光下,好好活下去。”

  “裴綽約,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一把攥住她臂彎,盡量隱忍怒氣。

  “你跟我來……”裴綽約反手握住他溫暖掌心,試圖拉著他走向自己的寢室。

  他遲疑了片刻,她微嘲道:“別怕,我從來沒想過……害你。”

  哥舒寒半信半疑,跟著她走進房間。

  他看著她,打開自己碩大的金漆楠木衣柜。他一望,縱然馳騁沙場的冥域殺神,也微微顫栗,心下一涼。

  衣柜中,各種白色的衣裙之中,豎立著一尊金色人像。確切的說,是用赤金將一個男人封鑄其中。

  他的面孔栩栩如生,神情平和而寧靜,就像安睡過去一般。這男子的身材并不高大,似乎還是少年模樣,但眉清目秀十分的俊朗。他的容貌哥舒寒實在太過熟悉了,因為曾經一次一次出現在他少年記憶中,不斷閃現與重合。

  “木……漣?”他倒吸一口冷氣,忍不住近身靠近,仔仔細細打量著。終歸隱忍不住激動的情緒,他遲疑的伸出手指,輕輕觸摸著赤金少年的面龐。

  “很像,對嗎?”裴綽約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緊緊貼在他身邊,古怪的笑著:“別怕,這不是木漣,只不過,他們太像了。他生了病,我找遍長安名醫,都醫治不了他。他死了,我舍不得他的臉。便請金匠將他封入金模。他便永遠青春不老,永遠陪在我身邊了。”

  哥舒寒的手指,不可思議的掃過赤金少年的臉頰、鼻梁和眼眸。

  忽然之間,金人的眼眸睜開了,露出黑白分明的璀璨星眸。他狠狠吃了一驚,渾身寒顫不已,特別是脖頸之處,劃過一陣輕微的刺痛。他顧不上太多,又仔細撫摸了下金人的眼眸,發現那是由黑曜石和白水晶精心打制的,所以熠熠生輝,栩栩如生。

  “你做了什么?綽約。”他低語道,語調中劃過一絲震顫與不可思議。

  “他長得,太像木漣了。真的,太像了。我忍不住。”她輕輕的,把自己的臉頰貼近金人的,喃喃道:“我想要一個孩子,我和木漣的孩子。本來,我可以帶著他,悄悄的逃走,隱入人世間。找一個小山村,過完平淡的后半生。可是,他得了重病,死了。我又舍不得……這個孩子……你知道,我一個人根本養不活他。”

  “為何,一直瞞著我?”他退后一步,蹙眉道。

  “他活著,我怕你發現會殺了他。他死了,我卻怕你讓我拿掉這個孩子。”她輕輕親吻了下金人的唇瓣。又小心翼翼的關上了衣柜。她坐在床榻上,靜靜的望著他。

  “這不是木漣的孩子。綽約,你病了。病得不輕。”他鎮靜道。

  “我不會再有孩子了。阿寒……你不知道,他們在黑牢里,對我做過什么……這個孩子,本身就是個奇跡。若我錯失了他,我便再不會有半分機會。我是個女人,我想做個娘親。”她比他,更加冷靜。

  哥舒寒突然覺得自己的頭頸有些昏沉。他的脖頸之處,正延展開來一絲絲痛癢。他不禁撓了撓自己的痛處,囁喏道:“這個季節,還有蚊蟲嗎?”

  “阿寒,求求你,幫我留住這個孩子。至少過了三個月,待脈象平穩了,再讓我們離開長安。”裴綽約從床榻上起身,緩緩走過來,猝不及防的便跪倒在他身前。

  她抱住他的膝蓋,抬起蒼白而美麗的心形臉頰,長發披散而下,無處不可憐。

  “我不奢求,只要一個像木漣的孩子……陪我終老,就好了……行不行……”

  “綽約……”他只覺得自己腦海之中一片混沌,昏昏欲睡。他覺得自己實在太疲憊了。

  “讓我好好想一想。”他深深的喘息著。

  “不要告訴任何人,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明月夜也不行,她會笑話我。我寧愿死……阿寒,你不會眼睜睜看著我……看著你的綽約姐姐……無聲無息的死了吧……”她的聲音猶如迷霧中的鶯鳥叫聲,隱約而迷茫。

  “好,我答應你……”哥舒寒勉力支撐起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無力道:“今日乏了,孩子的事……改日再說……”

  他將她扶起身來,輕輕放到床榻上,讓她合衣躺好,又為她蓋上了錦被。

  “好好休息……以后的事,我來處理……”哥舒寒盡力忍耐著頭痛,他遲疑的握了下她的手指,掙扎道:“但是,綽約。不許再傷害……十七。這是我的底線。”

  裴綽約的眼眸忽明忽暗一陣,終歸黯然寧靜了。

  “好,我聽你的。”她妥協道。

  哥舒寒扶著自己跳痛的額角,匆匆離開了綰香苑。

  明月夜在湜琦苑等著哥舒寒的歸來,等到飯菜都涼了。左車才匆匆趕了過來,囁喏道:“啟稟王妃,王爺回來之際可能著了涼,剛剛回到漠琪軒,換了衣裳就躺倒了。今日怕過不來了。王妃不用再等了。”

  “他病了?我去看看。”明月夜微微一愣,趕忙起身。

  “不用了,王爺吩咐,不讓任何人打擾。他睡了……”左車緊緊低著頭,根本不敢抬眸。

  明月夜思忖片刻,淡淡道:“好,既然如此,本宮就不打擾王爺了。”

  左車剛要躬身告退,明月夜不動神色的清淺道:“王爺回府,還去了哪里?”

  左車停住腳步,愣愣的站住,他如芒刺在背,一時不知所言。

  “讓你說,你就說,主子面前,還敢有欺瞞不成?”明月夜身邊站著重樓,眼見左車猶豫,嬌聲呵斥著。卻被聰明的明月夜打斷。

  “好了,下去吧。”她輕輕一笑,面不改色。

  左車如釋重負,灰溜溜退出了湜琦苑。

  “肯定又是綰香苑那個,在暗中搗鬼。”重樓哼了一聲。

  “除了她還能有誰,后半晌她還拐了茉茉去綰香苑,逼得王爺親自去接。想必又說了些主子的壞話,王爺便惱了。”紫萱也皺眉附和道。

  “好了……都下去吧。”明月夜輕輕拍了一下桌幾,打斷了她們的牢騷與抱怨。

  重樓和紫萱噘著嘴,相互一望,并不情愿的退了出去。

  突然之間,這屋子里,變得清涼無比。明月夜不禁抱緊了雙肩,心里突突的跳個不停,是擔心?是懷疑?還是委屈……她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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