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原縣縣醫院是一棟灰白色的二層小樓，在縣里算是很大的單位了，除了縣委和百貨商店，全縣也就這里是樓房。
三個男孩子都是第一次來，反應卻完全不同。
韓進看看擁擠不堪的大廳，冬天屋里密閉得嚴實，人多又有各種中藥西藥的味道混合著，實在不是個能待人的地方，他在周圍看了一圈，直接把周蘭香帶到二樓。
二樓西側是醫生們的診室，走廊上放著幾條木制的長凳，都坐滿了人。
韓進走到一條長凳邊，對著一個明顯是陪人來看病的高壯小伙子點點頭：“同志，麻煩給女同志讓個地兒。”
那小伙子穿著八成新的藍咔嘰布外套，腳上是一雙黑皮鞋，一看就是縣城里有正式工作的國家職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眼韓進和周蘭香，跟韓進對視了幾息，又在他嶄新挺括的薄呢子大衣和軍用大頭鞋上掃了兩眼，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來。
韓進讓香香坐下，又看著她戴上那個十二層的棉紗大口罩，這個大口罩他要的時候主要就是打算讓香香在醫院戴著的，要不這地方啥病都有，他們身體壯沒事，香香隔三差五就病一回，可得小心點。
幫香香整理好口罩，韓進才略微抬高聲音，“你先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去找李主任打個招呼。”是說給香香聽，更是說給周圍的人聽的。
他馬上就會回來，而且還認識這里的主任，他走了也別有人想動壞心思欺負香香，特別是那個別他從椅子上攆走的小伙子。
李主任是公社衛生院張大夫的丈夫，在縣醫院當人事部主任，今天走的時候張大夫就說了，讓他們幫忙給李主任捎個話，當然也是讓他們認認人，有事也能幫一把。
韓進不帶香香去找人，就是沒打算要麻煩李主任，只是過去捎個話就準備自己掛號，分配到哪個大夫就找哪個大夫看病。
韓進走了周蘭香也不讓小山和狗剩跟著，“你們去下面看看，看能不能先把號掛了。”小孩子得多見見世面，這種時候就得把他們推出去，讓他們自己去摸索闖蕩。
小山早就躍躍欲試了，看姐姐坐這挺安穩，就趕緊跑下去了。狗剩的臉色一直是白的，緊挨著周蘭香，嚇得不敢往前邁一步，“小姨，我，我就不去了，我怕走丟了……”
周蘭香也不敢太強迫他，萬一給嚇壞了以后這孩子可能更不敢出門了，“那行，咱們就在這兒看著你小舅和進舅舅，你也跟他們學學，以后自個出門辦事心里也有個譜。”
周蘭香也不坐著了，帶著狗剩到樓梯口那往下看。
小山下去之后先沒有到處亂走，而是站在掛號處那邊看了一會兒，又轉到開票和交錢的地方去看。
而捎完話很快下樓的韓進卻直接去了大廳門口那邊的門衛室，遞了一根煙給門衛的中年人，那人先是嚴肅這臉推辭，可看見韓進遞過去的是六毛一一盒的紅梅煙，就拿過來別在了耳朵上，臉上也有了笑意。
韓進帶著敲到好處的笑容跟門衛說了幾句話，那人臉上的笑意更濃，跟韓進攀談了幾句，就在大廳幾個窗口指指點點一番，還往樓上指了幾下，看表情就知道非常熱情。
韓進沒跟門衛多說，走前又給了他一根煙，門衛熱情地跟他握了握手，還給韓進隨身帶的小搪瓷缸里倒了熱水，兩人才告別。
韓進蓋好搪瓷缸，找到小山，讓他端著水上來先給香香暖暖手，自己去了窗口那邊。
現在掛號也不是一個窗口能解決的，得先開票，然后交錢，再去掛號處領號，農村人來了別說看病，就是一個掛號都能把人難為住。
韓進拿著掛號的號上來，小山正興奮地給姐姐講呢：“……我都看明白了，進哥要是不來我也能掛上！”
韓進直接帶著他們往里走，“內科王大夫脾氣好醫術也好，開藥也實在，咱們去找他看。”
這肯定是他從門衛嘴里打聽到的了。
在王大夫的診室外等了好一會兒才輪到狗剩，檢查完韓進把想想叫進去，讓她也聽聽大夫的診斷。
王大夫是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大夫，看著就很溫和，“孩子這病能治好，你們別擔心。”有了這話墊底，所有人都先松了一口氣。
周蘭香也明白為什么門衛說王大夫人好了，多少人怕看病就是怕被大夫嚇著，這樣先安撫病人和家屬情緒的大夫還真是挺少見的。
“但是也不能大意，”王大夫下面說的就有些嚇人了，“這病要是不趕緊好好治，會影響孩子骨骼發育，以后個子長不高，也不能下地干活，壽命也會受影響。”
王大夫說得都是他們能聽懂的，而且直接告訴他們結果，并沒有說那些醫學名詞，“不過現在孩子還小，而且他也不是先天的軟骨發育不全，只是后天營養不良造成的，還是能治好的。”
最后王大夫只給狗剩開了一瓶維生素，告訴他回去要多曬天陽，多增加營養，至少要保證能吃飽，還教了他一套矯正雞胸的保健操，最后讓他們一兩個月以后要來復診。
看完病出來，狗剩的眼圈紅紅的，拉著周蘭香的衣角不撒手。
他長得瘦小，十三了還沒有小姨高，紅著眼睛低著頭，看著就更可憐了。
周蘭香和小山都安慰他，韓進過去又把他拽到自己身邊，“別哭了，又不是什么大病，治好了就得了唄！”至于跟個吃奶的孩子似的拉著香香撒嬌嗎！
狗剩抹了一把眼睛，低聲答應了一聲，心里卻一直不能平靜。
如果小姨不張羅著帶他來看病，他這輩子就毀了，大夫都說了，再晚他骨頭長成了，就治不好了！現在他奶奶和他爹就嫌棄他不能多掙點工分，要不是小姨，他以后長不了個子干不了活，在家里就是死路一條。
可大夫說了，他這病是營養不良，換句話說就是餓出來的！他娘一年到頭下死力氣干活，他六歲就在隊里放豬，可他們娘幾個從來沒吃過一頓飽飯，連偶爾生病了都要被嫌棄……
狗剩感激地看著小姨，他不小了，嘴上不說，心里卻明白，他的命是小姨救回來的。想起狗蛋的話，狗剩也咬緊嘴唇，以后他也要給小姨養老！誰說小姨不好都不行！
給狗剩看完病了，也過了中午，有了上回的經驗，他們從家里走的時候小山和韓進就張羅著自己帶午飯，城里飯店的飯又難吃又貴，再也不當那個冤大頭了！
回到劉大頭的飯店，韓進把自己帶的包子讓他們給熱一下，他借了飯店的大碗，出去打了四碗豆腐腦，這個東西對他們來說不經常吃，來縣城嘗嘗鮮。
他們帶的包子一端出來飯店里的人就坐不住了，“什么味兒這么香！”
“是肉餡的吧？好像還有酸菜！哎呀不行了，太香了！我得打半斤去！”
“打一斤！帶回去給咱娘嘗嘗！”
很快有人去窗口問，賣票的人拿著硬紙殼做的票夾拍了拍窗框，不耐煩地往上指了指，翻著白眼兒讓人看上面的菜牌，菜牌上沒有的別來廢話，不賣！
狗剩狼吞虎咽地一口氣吃了七個成人拳頭大的酸菜油渣白面大包子，一看就沒吃飽，韓進把剩下的兩個都放到香香那邊，去飯口買了一斤油餅，這東西趙大頭做得雖然不好吃，可特別頂飽！
吃完飯，韓進讓香香在飯店里等他，他出去辦事，等他回來再帶她去百貨商店買東西。
小山的大眼睛咕嚕嚕轉，一看就是很想跟著，周蘭香知道韓進去做什么，就讓小山跟著去看看，狗剩不想去，可韓進覺得這小子留下來說不定又得跟香香磨磨嘰嘰裝可憐，就把他也拽走了。
他們先去了一趟縣三小學，把韓家老兩口給韓立容的年貨送給韓立容的丈夫江大川。
剛才去縣醫院的時候韓進故意沒帶著，就是不想跟韓立容見面。他這個大姐訓弟弟總跟訓孫子似的，他一個大男人又不能跟她個老娘們兒一般見識，索性還是不見的好！
而且飯店離三小學很近，他直接交給江大川j就行。江大川對待老丈人家的人雖然有些城里人看農村人的傲氣，但至少腦子還沒壞，知道個好賴。
果然，江大川見到韓進很熱情，知道他來送年貨的更熱情，還跟來他辦公室說事的同事好好說了一番老丈人家這些年對他們的幫襯，至少表面上讓人覺得心里挺舒坦。連一進門就不知道手腳往哪里放的狗剩都不那么緊張了，敢轉著腦袋打量城里人的學校了。
江大川的熱情只持續到看清韓進送過來的年貨，臉上就開始不自然了，同事走了只剩自己人，他臉上的失望掩也掩不住，看韓進的目光里就帶上了那么一點懷疑。
韓家年年給韓立容送年貨，都是農村的特產，入冬送一次，幫年根兒送一次。過年這次更精貴些，河里打的凍魚、山里打的野雞、秋天攢下來的雞蛋、烙黏米餅的大黃米之類的東西，年年都是韓立民送，今年也只能韓進送了。
不過今年因為韓立民的原因，年貨就差了很多了，只有十個雞蛋，剩下的就是幾顆酸菜和一筐地瓜。
今年韓進分出去了，也沒像往年一樣年前打點野味拿回家過年，糧食又要賣了送禮救韓立民，家里真是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
韓進根本不在乎他姐夫的態度，送到了東西就走，連他的水都沒喝一口。
至于他懷疑自己藏下了年貨，那就扯淡了！他有事就明著來，有得是辦法讓他爹娘聽自己的，還用藏他們那點東西？以前送的一大半都是他整回來的！
讓江大川先嘚瑟幾天，他爹這回還讓他來找韓立容夫妻借錢呢，他是懶得看臉色才不開口，等他爹逼急了自己來，到時候就有他江大川愁的了！
吃喝了韓家這么多年，是還債的時候了！
送完東西，韓進帶著小山和狗剩去了三個地方，一家五金門市部，一家飯店的后廚，一家巷子里的民宅，看樣子是找人敘舊，實際上每次出來韓進手里或者兜里都會多點東西。
這些是韓進拿獵物換東西和錢票的地方，獵物少的時候他找趙大頭，多了他當然得多找幾家，很多東西趙大頭那邊不全，比如他就弄不來新鮮橘子。
這些事能讓小山和狗剩聽點的他就當著他們的面說，不能讓他們聽的，就背著他們，一路走下來，小山是看明白不少，狗剩只知道進哥進城走了好幾家親戚，還都對他特別好，好得幾乎是求著他的樣子。
最后他在心里感嘆，進哥可真牛，連城里人都求著他！
韓進最后從巷子里的那家里拎出一個小竹筐，用大皮襖小心翼翼地裹嚴實了，三個人才回飯店。
而周蘭香那邊也賣完了一百斤面粉幾十斤蘿卜干和各種菜干，拿著換來的錢和布票、工業券去了百貨商店。
這回她只要錢和布票、工業券，再就是肥皂票、煤油票，其他的都沒要，肉票油票年前根本沒人往出換，其他的副食票還不如她自己做。
她今天主要是去商店看看布料，年前各個商店都會集中進一批好料子，這是平時買不著的東西。
已經年二十七了，想做衣裳的人大部分都買完了，布料柜臺也沒其他地方那么擠，周蘭香眼力好，走了第一百貨和供銷大樓兩個地方，買了四塊料子，還有一對紅色提花綢的龍鳳被面，這些都是準備以后給小進結婚或者給小山上學用的。
倆孩子都不小了，得提前準備起來，要不然用的時候再去買可能就買不著這么合意的東西。
又去日用品柜臺買了幾塊肥皂，周蘭香回飯店剛暖和過來，韓進他們就回來了。
韓進手里還舉著一串長長的糖葫蘆，上面不是山楂，而是橘子和蘋果，竟然還有地瓜！
問不出他從哪弄來的，周蘭香就跟飯店要了個盤子，把串起來的水果和地瓜擼下來，放到盤子里幾個人分吃。
小山和狗剩一樣吃了一個就說什么都不肯吃了，韓進干脆一口都不肯吃，“大老爺們才不吃這甜兮兮地東西呢！”
這家伙！又裝大人！周蘭香被他氣笑了。
吃完糖葫蘆小山才偷偷告訴姐姐：“我們去一家飯店的后廚，那家大師傅正要做拔絲地瓜，糖剛熬好，進哥就讓人家在鍋里給他蘸一串糖葫蘆……”
小孩兒說得時候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是覺得這個經歷很稀奇還是在佩服他進哥厲害。
四個人又去了一趟百貨商店，韓進帶著香香去二樓買布料，讓小山帶著狗剩在大樓里好好轉轉，狗剩一進來眼睛都不夠使了。
韓進今天的主要目的就是給香香買過年的衣裳，雖然上回他來賣獵物的時候給她買了兩塊布料，也做成新衣裳穿上了，可他還是覺得香香的衣裳少，得多買點讓她多幾件換洗的。
他要買周蘭香也沒使勁攔著，他們之間不需要這么見外，就像她給他偷偷攢著好東西結婚一樣，他對她的心意她也得好好接受，要不多傷感情。
韓進手里有錢又有票，一口氣買了三塊純棉的花布一塊嗶嘰布一塊卡其布，又買了一塊軍綠色的厚妮子料子，準備給香香做大衣。前兩年他在縣城的大街上看著一個女的穿了一件軍綠色的呢子大衣，過膝蓋的款式，當時他就覺得這件大衣香香穿肯定好看！
可惜那時候他沒辦法給香香買，現在好了！他要把這些年沒給她買的東西都買了！
最后又給小山買了一套上學穿的藍色咔嘰布，周蘭香想了想，又給他買了一套新的秋衣秋褲，孩子要在學校住宿，里外都不能太破，要不這個年紀的孩子很容易被一兩句閑話影響。
她沒能力就算了，有能力肯定得盡量給弟弟最好的愛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