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廷琛本就在牢里受了重傷,再加上體力不支,驟然躍出馬車,在地面滾了幾下才堪堪站穩。
他來到蘇酒跟前。
四目相對。
少女的瞳孔濕潤漆黑,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更看不出,對他的任何依戀。
蕭廷琛皺眉,“跟我回家。”
“哥哥糊涂了,你早就休了我,我跟你回哪門子家?”蘇酒替他理了理外裳,“我已經讓谷雨他們準備熱水,你回去之后,洗個澡去去晦氣。朝堂上的事不必擔心,皇上終歸是護著你的。”
“蘇小酒——”
蕭廷琛還要說,眼前卻一陣陣黑。
他這些天失血多過,傷口又沒得到及時治療,再加上容徵在伙食上克扣他,體力已然到達極限。
他身形晃了晃,轟然倒地。
可是即便倒地,也依舊緊緊拽著蘇酒的裙角。
蘇酒蹲下,試著從他手中把裙子拽出來,但狗男人拽得那么緊,即使昏迷也不愿撒手。
蘇酒無言。
她摸了摸蕭廷琛猶帶傷痕的面龐。
雖然依舊俊美妖孽,卻有著無法掩飾的憔悴和疲憊。
烙印上去的“盜”字,更是誅心至極。
少女狠了狠心,用匕割斷了那截裙角。
她起身,“把他帶回小宅院好生照顧,再請個大夫仔細查看身體。”
墓不知何時把馬車趕回來的,悶聲應是。
馬車在視野中逐漸遠去。
蘇酒輕輕呼出一口氣,抬步朝半日偷閑而去。
暮色四合,歸鳥穿過天穹,羽翼上折射出裊裊霞光。
繡花鞋輕盈地踩過長街上的青石板,蘇酒四顧,但見過往百姓穿著單薄紗衣,三五成群笑語嫣然。
夜市擺了起來,各種爆炒螺獅、炸魚等夏季特有的小吃彌漫出辛辣鮮香,當然女孩兒們似乎更喜歡路邊那一盞盞櫻桃乳酪和刨冰。
處處都是歡笑和熱鬧。
蘇酒纖細的身影,恰似一滴水,悄然沒進人群深處。
心里的某個地方漸漸坍塌,空落落的。
她穿過長安城夏天的黃昏。
四面八方的喧囂在耳畔歸于寂靜,女孩兒的心間,只余下一聲惆悵嘆息。
如有來路,卻無歸途。
她回了半日偷閑。
因為蕭廷琛被無罪釋放,所以與他有關的一切商鋪都被朝廷撤了查封。
白露和霜降已經把兩層小樓的香鋪打掃干凈,貨架上也已擺好各類香藥,只等著明日重新開張做生意。
蘇酒登上二樓,推開一扇木門,娘親躺在床上,依然昏睡不醒。
她打了一盆熱水,輕柔地為蘇敏擦洗身子。
這些天,天樞的人把娘親照顧得很好。
她仔細為蘇敏穿上寢衣,“女兒婚姻不幸,未能嫁得良人……從今往后,女兒會與娘親相依為命……娘,你快快好起來吧,等你好了,咱們一塊兒去涼州探望父兄……”
小姑娘說著說著,突然紅了眼圈。
她用手背揩了揩眼睛,害怕蘇敏聽見自己哭泣,于是替蘇敏掖好被子,忍淚回了自己的閨房。
屋子里沒有點燈,非常冷清。
月光從花窗外灑落,窗外遠遠傳來夜市的喧嘩。
蘇酒推開窗,坐在窗臺上。
她的皮膚很白,在月光下有一種近乎透明的質感。
許是剛剛掉過眼淚的緣故,眼角暈染開荼蘼緋紅,像是染上了最上乘的胭脂。
少女默然待了半刻鐘,伸手從屜子里取出一截細煙管。
暗紫描金的煙管,小指粗細,精致玲瓏。
她燃上煙草。
火光明明滅滅,淡青色的薄霧在指尖彌散,少女白嫩的面龐氤氳在霧色的光華里,妖孽又蒼涼。
她緩緩吐出一口煙圈。
“蕭廷琛……”
她輕輕呢喃出這個名字。
像是訣別。
炎興街小宅院。
第二天黃昏,蕭廷琛才終于醒來。
身上被清洗得干干凈凈,各處傷口也已包扎妥當。
他坐起身,一眼看見書桌上擱著的各類物件兒。
神武營和禁衛軍的兵符,天樞的信物骨梳,還有這座小宅院的黃銅鑰匙。
她什么也沒為她自己留下。
她踐行著她所謂的一刀兩斷,決絕又無情。
蕭廷琛勾唇笑了笑,桃花眼沉黑不見底,“當年被老子買回來時就說好了,一輩子都要好好待在老子身邊,現在想跑?蘇酒啊蘇酒,就算打斷你的腿把你別在老子腰上,老子都不會讓你跑!”
他囂張又狂野。
進來送藥的驚蟄面露無辜,“主子,您當年買下小姐的時候,并沒有跟她說好一輩子都要待在您身邊的。您的原話是,要教她讀書寫字,其他什么也沒說。您是不是在天牢被打傻了,都開始出現臆想了……”
蕭廷琛聲音涼幽幽的:“老子當時是在心里面告訴她的,她聽沒聽見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子已經在心里面跟她說得明明白白,所以她現在就得好好踐行當年的約定。”
驚蟄滿臉復雜。
他家主子霸道不講理,他只能默默為蘇酒鞠一把淚。
蕭廷琛喝了藥,宮里突然來人宣旨。
說是正式讓蕭廷琛認祖歸宗,并冊封他為四皇子。
蕭廷琛領了旨,宣旨的太監掐著嗓子笑瞇瞇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您的母親也已被冊封為貴妃,奴才得到小道消息,皇上似乎準備廢后,然后讓貴妃娘娘晉升為皇后娘娘!如此一來,殿下可就是名正言順的嫡子了!”
他諂媚得要命。
谷雨給了賞錢,太監又道:“皇上還讓殿下即刻進宮,說是有要事和殿下商量。”
皇宮。
蕭廷琛踏進承樂殿。
這座大殿常常用來舉辦歌舞宴會,也是教坊司的舞姬歌女經常出沒的地方。
皇帝元嘯坐在殿內的臺階上。
身邊扔著幾個酒壇子,已是酩酊大醉。
他唇角上揚,似乎心情還不錯。
樂師們演奏著絲竹管弦,十幾名舞姬折腰而舞、爭相獻媚,紙醉金迷。
蕭廷琛走到臺階前,在元嘯身邊坐下。
他看著那些舞姬,笑意溫溫,“不是才冊封了一位貴妃嗎?皇上怎么獨自在這里觀賞歌舞?”
“懷瑾……”元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喜歡朕?”
他甚至都沒有改口喚他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