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并不明白什么叫做醫療耗盡。他們的醫療體系下似乎根本就不存在這個困境。
孫立恩花了好大功夫才向這位幾乎完全不了解中國公立醫療體系運轉的編輯解釋了半天,但他懷疑對方仍然沒有搞懂重點。
“為人民服務”不是一個口號,而是整個中國政府和公立體系運轉的根本目的。誠然,英國nhs免費服務,但光靠家庭醫生的“分診”或者說難聽一點——拖延——轉診,就能極大的緩解醫療系統所面臨的壓力。
當然,這樣的措施和體系對于應對大規模呼吸道傳染病而言完全沒有作用,也不可能起到作用。
而美國的醫療體系就更讓人絕望。且不說那些復雜而紛亂的商業醫療保險計劃中到底能不能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報銷費用,光是各個地區醫院缺乏系統性轉診和相應級別建設,就足夠整個美國醫療系統喝上一壺。
最好的醫院也不見得就有隔離病房,就算有,數量也遠遠不夠。
更重要的是,那些沒有醫保,無法享受到私營醫院服務的患者。他們才是決定整個疫情走向的人群。這些沒有商業醫療保障的患者,平時如果生病就只有三條路可以選——自己扛購買非處方藥或者前往慈善機構所運營的慈善門診看病。
這些患者無力承擔高級別生命支持儀器的費用,不可能負擔的起隔離病房和高級護理的費用。而這些患者更不可能通過大量購買口罩和防疫物資來預防自己患病——這一批沒有商業醫療保險的患者幾乎都是沒有存款的。
這樣的問題在國內……也不是沒有。光從ecmo上來看,已經使用了ecmo進行生命支持的患者中,大約有八成左右都無法承擔如此高昂的治療費用。但正因為國內患者無法承擔,所以這些費用都是由中央財政進行撥款覆蓋的。
但想要讓瘋王領導的聯邦政府出錢……?他們或許更愿意把錢拿去修建邊境墻。
“我們的醫療系統被擊穿耗盡之后,患者的病死率突然上升了很多。”孫立恩嘆了口氣強調道,“云鶴是中國醫療水平非常靠前的城市,而且這個城市的人口還不是最多的——一千萬居民的數量大概能排到第八名。如果不是靠著國家的強大動員力,上萬名醫生支援到這里來,情況可能會更加嚴峻一點。編輯先生,這就是我寫這篇論文的根本目的了,你們并不知道在這座城市里發生了什么,也不明白這樣的疾病,一旦在大型城市里爆發開究竟會有多強的毀滅性。”
編輯似乎是被孫立恩所描述的場景嚇住了,他愣了好幾秒才問道,“你們動用了多少醫生?”
“云鶴本地有十一萬名醫務工作人員,十天前,我看到的數據是一萬八千名醫務工作人員支援云鶴。”孫立恩說道,“現在這個數據已經遠遠落后了實際情況,還有更多的醫療隊正在源源不斷的抵達云鶴。”孫立恩停頓了一下,然后用有些悲傷又有些自豪的語氣問道,“編輯先生,就您所知,全世界范圍內有哪個國家,能夠擁有這樣的動員能力呢?”
“我們有應對傳染病的專門醫院,還興建了大批可以用于收治輕癥患者的方艙庇護醫院,我們調集了對傳染病和防疫非常有經驗的幾千名軍醫,從三十多個省調集了數萬名醫生。我們用全國上下的所有工業生產部門支持對抗疫情的工作,農民們低價出售甚至捐贈了自己種植的農作物,就為了讓這座城市里居家隔離阻斷病毒的同胞們吃上一口飯菜。”
“我一次又一次的看到十四億人團結一心,為了彼此的生命健康而犧牲自己。我看到無數醫務工作人員為了拯救自己的同胞,不吃飯不喝水,每天在紅區里工作八個小時就為了多省下一套防護服和口罩……”孫立恩說著說著,眼淚實在是忍不住了。他使勁擦了擦眼淚,深吸一口氣后問道,“編輯先生,請您告訴我,還有哪個國家能做得到這樣的事情?如果做不到……這種疾病只會奪走更多人的生命。我必須警告他們,越早警告,或許就能多一個人活下來。”
電話那頭的編輯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嘆氣道,“我想……世界上大概沒有一個國家能做得到吧。孫醫生,您說的很有道理。”似乎是被自己的答案打擊到了自信,這位編輯沉默了一會。
“您的這篇文章我們會先通過預發布,公布在網站上。隨后我們會用最快的速度,將這篇文章安排出版,感謝您的投稿……還有,孫醫生……”編輯先生輕咳了一聲后說道,“感謝您的警告,祝您在云鶴一切都好,也祝這座偉大的城市和居民盡早取得勝利。”
掛了電話,孫立恩郁悶了好長一段時間。
這個郁悶有些沒來由,但又指向明確。這種來自于以往被孫立恩認為“尊重科學公平公正且公開”的,擁有悠久歷史和絕佳聲譽的頂級期刊的編輯,居然會如此……愚蠢的相信片面的新聞,并且以此為依據來質疑自己認真寫出來的論文。
這種感覺……就像是被一直相信的人背叛了一樣。感覺復雜而且讓人心里難受。
不過,剛才抹眼淚倒不是因為這個——這種傻逼編輯愛信不信。真正讓孫立恩心里不好受的,其實是那些英雄的同胞們。
不說還好,似乎在孫立恩的日常工作中,那些以絕大毅力支持抗疫工作的云鶴人所做的事情都是理所應當的。但現在和外人一提這件事情,孫立恩才驚訝的發現,他們的犧牲甚至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大。
甚至大到了光是提一提,就會讓孫立恩止不住淚流滿面的地步。
還好,還好……孫立恩不停的這么勸慰著自己,還好犧牲的價值已經展現了出來,還好勝利的曙光已經到來。
再堅持一下,只要再堅持一下,只要等到新增數量變成零,然后等待兩周沒有反彈,就可以宣告疫情結束了!
孫立恩的手機突然響了一下,一條微信消息出現在了屏幕上。
“方便的話,盡快回電。”來消息的人是宋文。
宋院長……什么時候這么客氣了?孫立恩愣了一下,然后連忙抓起了手機——別是有什么事兒吧?
“老劉的情況不太好。”宋文在接通電話之后直截了當道,“半個小時前,他的血氧突然下來了。”
孫立恩被嚇了一跳,“誰?”
“老劉,劉連志。”似乎是反應過來自己所說的“劉”是個大姓,而且自家醫院在寧遠還有個姓劉的院長正在值守,宋文連忙糾正道,“你之前來會診過的那個。”
劉連志的情況突然惡化了,而醫生們卻不知道劉連志情況惡化到底是因為什么。
經過長時間的治療之后,劉連志原本已經到了可以脫離ecmo,依靠正壓呼吸機和自己呼吸的地步。但這樣的情況僅僅持續了三天,今天晚上七點多鐘,劉連志突然失去了意識。指脈氧數據跌到了79,而無論呼吸機如何調整參數,這個血氧飽和度就是起不來。
更要命的是,由于判斷劉連志情況已經出現了巨大好轉,北湖醫院的ecmo被轉給了其他病人使用,現在劉連志根本就沒有ecmo可以用。
孫立恩拿著電話猛地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我現在叫人,帶上e……cmo過去!”他說話說的實在是太快,以至于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頭。
“不用了。”宋文沉默了一會說道,“剛剛做了床旁ct,老劉的肺上都是纖維化……現在上ecmo已經沒有意義了。”
“怎么沒意義呢?”孫立恩反問道,“現在上ecmo,至少還能再拖一拖,萬一有移植的肺源,直接上移植不就行了?”
全國最好的肺外科醫院的領頭人,號稱“中國肺移植第一人”的陳教授現在就在云鶴,如果能夠為劉連志找到合適的肺源,那解決肺纖維化的方案就有了。雖然移植的器官不可能比得上原有器官,但這至少是一個能讓人活下來的機會。
“時間已經太長了。”宋文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苦澀,“就算你現在帶著器官帶著手術團隊過來,手術也沒有意義。老劉還沒有轉陰,他缺氧的時間太久。”
孫立恩頹然的放下了手機。
用盡方法,傾盡手段,卻留不住一個病人。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難受了。
宋文掛掉電話之后,也嘆了口氣。
她很清楚,作為一個病人,劉連志的情況一開始究竟有多棘手。他的炎癥風暴不是由白介素6介導的他的病程進展極快而且病程漫長他對康復者血清和其他抗病毒藥物的反應都不好……劉連志幾乎對所有現有的治療方案都反應不佳。而他自己的身體底子又不是很好。這么一折騰,劉連志的身體就像是一條破破爛爛的木頭船——浮在水上屬于奇跡,沉下去才是正常情況。
但這種感觸并不能幫助參與救治的醫生們有多少“安慰”,他們只會更加難過——明明之前的碎木板都能浮在水上,怎么拼成船的樣子了之后反而就沉了呢 對劉連志的搶救還在繼續,但毫無疑問……這樣的搶救不會有任何值得期待的結果。現在的搶救,更像是參與搶救的醫生們在拯救自己——拯救自己的內心。
我們救不回劉院長,但至少能讓他在臨走之前……得到和其他患者同等的待遇。不過,胸外按壓就算了。劉連志現在的情況,就算通過胸外按壓把心跳壓回來了,也無法改變之后的情況。
而且……胸外按壓可疼了。左右人都是要走的,至少讓劉院長走的時候稍微……稍微輕松一點吧。
宋文穿著洗手服站在綠區,透過監護儀看著正在忙碌搶救的同事們,再次微微嘆了口氣。
她拿起手機,閉眼沉默了幾秒后,撥了一串號碼出去。
“小蔡,我跟你說個事兒……”宋文的聲音很苦澀,“老劉可能不行了。”
電話那頭沒有說話,但是玻璃杯子掉在地上,摔出一地晶瑩的聲音仍然清楚無誤的傳到了宋文的耳朵里。
“宋姐,我可能是最近太累了。”電話那頭的蔡慧萍用帶著哭腔和一絲僥幸的語氣問道,“你剛才說什么,我……我沒聽清楚。”
“劉院長可能不行了。”宋文不得不把這個殘忍的消息再重復了一遍,“劉院長的血氧飽和度半個小時前突然掉了下來,我們用盡了所有手段,但是仍然沒能扭轉局面。”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你……你現在能過來就來一趟吧。”宋文等著哭聲稍微平靜了一點,然后說道,“下面我讓人給你留門,現在進來,還能再和老劉見一面。”
不管重復多少次,向家屬通報患者的死訊……永遠是最令人心里難受的事兒。但這種事情總要有人去干才行。
至少現在打了電話,蔡慧萍還能和劉院長再見上最后一面。這已經是整個疫情過程中,醫生們所能享受到的最大的“特殊待遇”了。
其他患者無法見到患病親人的最后一面,那些病亡患者都是在過世后,直接由醫務人員換上他們平常的衣服后送到太平間,然后把人交給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讓這些工作人員代替患者家屬,陪著患者們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
但身為醫務人員,身為熟練掌握了防護服穿脫注意事項和技巧的蔡慧萍,可以穿上防護服,然后到紅區見自己的丈夫最后一面。
這樣殘忍,但又稍微還有一些人文關懷的特權……就連宋文自己都不知道,讓蔡慧萍再去見老劉一面到底是好是壞。
她曾經試圖把自己放在和蔡慧萍一樣的位置上去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如果現在躺在里面的不是老劉,而是自己的丈夫……那自己會怎么處理。
但宋文絕望的發現,她根本想象不出來那到底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場景。大概就和天塌了一樣吧?
當自己的摯愛離開人世的時候,任何語言和假想,都顯得分外空虛無力。只有那石破天驚的震驚,以及隨后像是從扶搖萬里高空上灑下的悲傷,才是唯一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