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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變化

  一輛掛著“宋安省馳援云鶴疫情”橫幅的貨車橫躺在高速公路上,車后的車廂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已經扭曲成了麻花形狀——而車廂里面裝載著的儀器,已經在地上散成了無數的碎片。

  司機師傅倒沒有什么大礙,他站在自己的車旁邊,一邊跳著腳一邊打著電話。他對于自己身上的幾處輕傷并不在意,自己卻跳著腳對著電話里哭嚎著,“你們趕緊來啊,車上裝的可都是去云鶴救命的東西啊!”

  物流車輛在半路上因為爆胎而側翻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宋文的耳朵里。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詢問司機情況,“人沒事兒吧?”

  “人沒事。”剛剛排出了腎結石的韓文平主任沉著臉說道,“有幾處輕微擦傷,但是沒有什么太要緊的傷勢,初步處理之后人已經被安排在當地接受隔離了。”

  “人沒事兒就行。”宋文松了口氣,她換上了一副輕松的面孔,對陰沉著臉的韓文平主任笑道,“人才是第一位的,東西沒有了還可以再籌嘛。”

  韓文平嘆了口氣,“口罩和防護服都還好辦,就算一時半會在寧遠籌集不到,云鶴這么多醫療隊,找他們支援一點也就過來了。問題是……車上有個儀器損壞了,這個東西短時間我還真籌不到。”

  是的,車上裝著四院唯一的一臺人工肝臟支持系統。而這套精密的儀器,在這場車禍中被摔成了“出廠前設置”——零件鋪了兩個車道,想要拼回去……可能需要把所有的零件都換一遍才行。

  四院的這套設備不同于一般的人工肝支持系統,它是目前比較高端的混合型人工肝臟支持系統。除了和傳統人工肝一樣的半透膜以外,這套設備里裝入了豬肝細胞中空纖維管。比起傳統的物理性人工肝系統,這套混合型人工肝同時具備了物理性人工肝的解毒功能和生物型人工肝生化合成以及轉化的功能。

  除了設備效率遠不如真正的肝臟,以及使用過程中的昂貴成本以及生物反應器的來源稀缺這三大缺點以外,混合型人工肝所能起到的作用幾乎和真正的肝臟沒有區別。

  當年小嫣然就是在這臺混合型人工肝的支持下,硬生生頂了半年多的時間,然后等到了第一次肝臟移植術。

  現在……這臺在四院肝膽外科立下了赫赫戰功的人工肝支持系統徹底變成了廢品。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和它一起被打包放在車上的豬肝細胞中空纖維管因為裝在專用的防沖擊手提箱里,所以并未受損。

  “所有運輸過來的設備都是投了保的,咱們本身沒啥損失。”韓文平主任無奈道,“問題是,光有纖維管也沒用啊,沒有設備這耗材備的再多也沒用。”

  “和廠商聯系了沒有?”宋文皺眉問道,“這都二十八號了,他們應該已經復工了吧?”

  四院所購買的這臺混合型人工肝支持系統是國產型號,比起進口產品,國產型號最大的好處就是生產和售后更加方便。雖然耗材仍然難以買到,但總要比從國外進口方便些。

  “我來之前已經和他們聯系過了。”韓文平的表情稍微好看了一點,但他的眉頭仍然緊緊皺著,“其他零件都是齊的,唯一的問題是,設備里面用的兩個型號的馬達是進口產品,這個……沒有現貨。”

  “讓他們想辦法。”宋文表情絲毫沒有變化,她非常直接的說道,“現在是特殊時期,我不管他們用什么辦法,至少要先把設備馬上搞一個出來讓我們先用上——這是要救命的東西!”

  韓文平在來之前已經和人工肝的制造企業溝通過了,“他們有一個提議,我覺得可以考慮一下。他們準備用國產的馬達先代替一下,但是這兩個型號的馬達的國產版本之前沒有經過定型實驗,為了防止使用過程中出問題……他們會一次發兩臺裝了國產馬達的人工肝系統過來。這樣萬一出了問題,咱們還有第二臺可以先頂上。”

  “我覺得沒問題。”宋文點了點頭,然后問道,“要是第二臺也出問題了怎么辦?”

  “馬達的生產廠家和人工肝那邊都會派一名工程師過來駐守,如果設備出了問題,他們穿防護服直接進紅區維修。”韓文平說道,“總之,盡量保證咱們這兒的設備能夠正常運轉。”

  孫立恩在聽說自己心心念念盼著的人工肝居然在路上就散成了一地零件,心里一下就涼透了。

  “今天下午能送到兩臺備用的?”心里剛涼,另一個好消息就送到了孫立恩這兒,“那可太好了!”

  韓文平在電話里跟孫立恩解釋了一下這兩臺設備的來龍去脈之后認真道,“說白了,你們手頭上還是只能有一臺設備可以用。而且這臺設備由于使用的馬達和以前不一樣,所以很有可能會在使用過程中出現這樣或者那樣的問題。”

  “有就比沒有強。”孫立恩認真道,“我現在就去安排用藥,耗材送到了么?”

  “耗材中午就能送到醫院。”韓文平答道,“等設備到了之后,我馬上通知你。”

  放下電話之后,孫立恩興奮的站起身來轉悠了兩圈,雖然設備比預計送到的時間晚了好幾天,而且還在路上損壞了。但他最后手里還是有東西可以用,這就是好事兒。

  “立恩,等會的研討會你去不去?”孫立恩在餐廳里開心的直轉圈,周軍忽然發現了正在餐廳里的孫立恩,他端著盤子湊過來問道,“我聽說這次研討會的主要討論內容是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的死亡患者尸體解剖報告。”

  “去。”孫立恩點了點頭說道,“這種事兒肯定的趕緊去聽聽看——我對病理學的內容可真的知道的不多……正好借這個機會,看看專家們對確診患者的臨床判斷。”

  周軍把盤子往桌上一放,“那正好咱倆一起去,不知道這個研討會能不能趕在我去值班之前開完,要是來不及的話,你記得用手機給我錄個像,回來我接著看。”

  最終,周軍還是沒能趕上研討會。班車的出發時間提前了十五分鐘,而從上一個會場趕到酒店的劉教授團隊則遲到了三十分鐘。

  坐在會場里,孫立恩心情復雜的看著投影儀所展示出來的解剖圖片和病理學切片報告。

  “根據我們的直接觀察,新型冠狀病毒所引起的器官水腫,比其他病毒引起的器官水腫更為嚴重。對于這個機制,我們初步的研究認為,這是血管內皮細胞上ACE2介導了去支氣管的二次感染和血管內皮細胞損傷。”講臺上進行報告的劉教授聲音嘶啞,而且狀態欄上明晃晃的掛著“聲帶充血”和“疲勞”等等一系列狀態。但他仍然堅持著,把今天已經講過了三遍的內容再復述一次,“這樣的損傷除了會增加肺部的病毒載量以外,宿主免疫系統同時會識別和攻擊與病毒結核的高表達ACE2的內皮細胞。我們認為,這大概就是大量新型冠狀病毒重癥患者,同時出現炎癥風暴的原因之一。”

  “這是后續的尸體解剖圖片,我給各位精簡一下內容。”劉教授快速按過了幾張PPT之后說道,“這個標本是我們解剖的第一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的死亡患者肺臟。這個標本有非常明顯的炎性病變,肺從肉眼上看呈現斑片狀。切面上能夠看到,有大量粘稠的分泌物從肺泡內溢出,并且還有纖維條索。”

  “這個標本的特性提示我們,新型冠狀病毒主要是引起深部氣道和肺泡損傷為特征的炎性反應。這也和我們的臨床經驗一致。同時,根據之前的一組確診患者肺組織細針穿刺報告顯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的病理特征非常類似。”劉教授咳嗽了兩聲,然后說道,“但是我們解剖大體觀察發現,患者的肺部纖維化和實變并不如SARS導致的病變嚴重,反而是伸出性反應比SARS更加明顯一些。”

  “目前我們接收到的大體,大部分都是發病在十五天以內去世的確診患者。”劉教授快速帶過了一堆其他的病理學檢查,并且針對臨床工作進行了著重說明,“由于新型冠狀病毒和SARS的高度類似,我個人認為,尚不能排除新型冠狀病毒導致肺部纖維化的可能。只能說患者病程在十五天以內,出現肺部纖維化的風險相對比SARS更低一些。”

  “如果各位在臨床工作中發現了有肺部纖維化的患者,那請你們在確定肺部纖維化出現后,將患者的病程和病例打包上傳系統,我們會有進一步的分析。”劉教授在結束發言前說道,“新型冠狀病毒仍然是一種全新的,陌生的疾病。我們對它的研究越多,就越有可能找到應對和治療的方法。”

  劉教授的發言結束了,但臺下的醫生們哪里能放過這個機會,大家紛紛開始舉手要求發言提問。看著大家積極的樣子,孫立恩突然反應過來為啥劉教授的團隊之前會遲到半個小時——估計也是被積極求問的醫生們給團團圍住難以脫身吧?

  孫立恩自己也有問題要問,在劉教授已經回答了三四個問題之后,他這才等到了麥克風然后問道,“劉教授,解剖發現的大量肺泡黏液,是不是意味著單純對患者進行氧療可能效果并不好,應該更加積極的考慮使用氨溴索等粘液溶解藥,然后進行排痰和支氣管吸痰?”

  “這么做肯定是更符合我們大體解剖所取得的結論的。”劉教授點了點頭說道,“患者雖然有肺泡損傷,但是在鏡下看,肺泡損傷的程度不是特別劇烈。要解釋確診患者的嚴重頑固性低氧血癥,那就只能從黏液堵塞上來入手了。”

  “ACE2受體在人體內大量存在,同時也在腸道上皮組織中有大量表現。”孫立恩繼續問道,“這一次解剖中,大體的腸道是否有病變表現?”

  “小腸部分是有節段性擴張和狹窄相間的。”劉教授點頭道,“但是在鏡下看組織并沒有嚴重損傷,目前還不能肯定這種病變是和感染有關,還是和患者的個體病變有關。之后解剖的幾例大體生前并未表現出消化道癥狀,他們的小腸看起來是正常的。”

  “我們接診的患者中,有好幾例患者都報告有嗅覺改變。”孫立恩繼續追問道,“在您進行的大體解剖中,患者是否表現出了中樞神經病變?”

  劉教授關掉PPT,然后打開了一個文件夾。在里面尋找了一下圖片之后,他打開了一張圖片說道,“從大體的大腦外觀肉眼上來看,能看到存在有腦水腫的癥狀,同時有大腦皮質輕度萎縮。但是結合臨床資料,我認為,這個大體的神經系統變化應該和感染無關或者關聯不大。”

  劉教授同時打開了一份抹去了患者姓名的病例報告解釋道,“患者本人年齡大,有多發性腦梗死和腦血管病后遺癥,至少從肉眼上觀察,我沒有發現感染的特異性表現。至于您提到的嗅覺異常,這個是否代表病毒侵犯了神經中樞系統,還有待組織病理學繼續驗證。”

  孫立恩的問題提完了,說實話,這些問題并沒有太好的得到解答。

  肺泡黏液這一點他在之前的臨床工作中也有所體會,畢竟他們曾經在支氣管鏡下沖洗過出過樹枝狀的、混雜了血液的痰栓。而重癥患者們在俯臥位通氣之后,低氧血癥往往都有所好轉。光憑這兩點,醫生們就能夠大概推斷出患者體內的肺泡中是有大量黏液的。

  而更加值得注意的腸道病變和中樞神經病變,在這一次的大體解剖中并未得到直接證實,這讓孫立恩有些無奈。

  沒有得到直接證實,意味著患者的其他其器官損傷仍然有兩種不同的解釋——病毒損傷或者免疫系統反應損傷。雖然都是器官損傷,但兩種不同機制所導致損傷在治療上所采取的方法也完全不同。

  如果是病毒損傷,那就意味著患者的血液中大概率會有漂浮著的活病毒。對于這樣的患者,采取積極的血漿置換或者能有一定效果。而如果是免疫損傷,那則應該考慮使用免疫抑制方案進行控制。

  中樞神經病變的內容則更加重要——神經損傷往往是不可逆的。如果確定了嗅覺異常和中樞神經受損有關,那就意味著對患者的治療關口應該更加積極提前。如果有必要且有資源,甚至應該考慮對普通型患者普遍使用康復者血漿,從而避免可能的神經損傷。

  想到這里,孫立恩不由得嘆了口氣,如果手頭上的康復者血漿多到完全不愁用就好了。如果有足夠的人手,對康復出院的患者進行跟蹤調查就好了……

  康復者血漿多到用不完,那自然可以考慮更早使用以中和病毒減少損傷。如果有足夠的人手對康復患者進行跟蹤,或許他們還能發現其他的、和中樞神經病變有關的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后遺癥。

  其他醫生的提問在大約二十分鐘后結束,劉教授晃晃悠悠的站起了身來,開始收拾東西準備離開。而孫立恩則走到臺上,向這位了不起的老人遞上了一罐黑咖啡。

  “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孫立恩看著劉教授接過咖啡然后一飲而盡的樣子皺眉說道,“現在云鶴的情況已經有了大幅好轉,我們在臨床上也積攢了不少經驗,對尸檢報告的需求沒有那么急迫了。”

  28日當天,云鶴一共新增了420例確診患者,而出院人數達到了1726例。而隨著核酸檢測能力進一步上升,僅28日當天,云鶴就一共進行了兩萬多人次的核酸檢測。

  要知道,從27日18時到28日18時,云鶴的全市發熱門診一共也就接診了2626人次。云鶴現在的核酸檢測能力已經能夠完全覆蓋所有的發熱門診患者,對所有的發熱患者進行核酸檢查已經沒有難度了。

  “你們有經驗,但經驗不是萬能的。”劉教授笑著搖頭道,“咱們是在科學指導下進行工作的科技工作者,必須得有實實在在的東西拿出來,才能把你們的經驗變成切實的方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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