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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漕運總督2

  懷著心思,鮑經歷就親帶馬驛前往后堂官邸求見知府周光夏。

  他的官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乃是府署內的首領官,總領六科,平時做事也謹慎,周知府對他還是重視的,因此門房通報后,僅僅半個時辰,鮑經歷就帶那馬驛見到了淮安知府周光夏。

  也僅僅第二天下午,捷報與公文就送到了附近的淮揚兵備府。

  其實淮安老城官衙密集,府署、兵備府、漕運署、府學等等,都集中在上坂街這一片附近,特別以“總督漕運行政公署”為中心散布。

  不過程序不可亂,任何公文,縣級衙門發上去,上一級是州衙,州衙上一級是府衙,府衙上一級是兵備府,最后兵備府將公文上交到總督或是巡撫衙門那邊去。

  一級一級,不可越界,不是說官衙就在附近,直接跑去就行。

  只理論上紅旗報捷的兵務公文不可滯留,需各級非常急迫的一級一級上傳。

  當然,這只是理論上。

  或許大捷的消息起了作用,又或許黃思恩大人,齊尚賢大人的書信起了作用,也僅僅一天后,淮揚兵備道張文光,就將捷報與公文轉交到總督漕運行政公署內。

  而這天是三月十八日下午,離上次的報捷還沒過去幾日。

  總督漕運行政公署。

  這是此時的稱呼,歷史上清季改稱為“總督漕運部院”。

  太宗纘承大業,建立漕運而革使職,乃命武職重臣總理,景泰二年,以副都御史王斌為總督漕運兼巡撫淮揚,駐節誰安,與總兵官同理漕務,稱文武二院。

  萬歷年又罷漕運總兵官,再罷參將、郎中、御史及催趲、主事等員,專任文職。

  漕運總督理河督漕,歲運漕糧四百余萬石,天下大命,實系于此,更兼護漕兵丁十二萬,所在淮安府城守衛,均由總督署城守營負責,可謂位高權重。

  此時公署位譙樓(清時改名為鎮淮樓)北側高地,占地龐大,建筑宏偉,與分居南北的譙樓、淮安府署同處于一條中軸線上。

  后堂官邸。

  此處乃總督一署內最機要之處,清后又慣稱為簽押房,多開間的外室幕友書吏來來往往,神色匆匆,號件書吏不斷將海量的官府文件分門別號,摘要摘出。

  書稟書吏依此起草稟帖與公函,總督府最親信的幕僚負責過目簽稿,上申下行,總攬一切,間中還有發審與隨堂奔赴各地現場驗查,以防各方欺混舞弊。

  最后總督看后沒問題,朱筆批畫,鈐蓋衙署大印,判定各方命運的判示、文告、契約、任命文書等重要公函就發往四面八方。

  不過總督職權雖重,卻沒有直屬的部下,均需聘請幕僚幫自己處理刑名錢谷、軍政雜事。

  官邸之重,人稱“內咽喉”,各機要人員不但需明筆墨款式,熟悉文件、律例、案情等等,道德上更要求忠孝禮義廉恥,避免舞弊之事發生。

  前任總督朱大典革職聽勘后,由史可法接任漕運總督之職,他偏愛年輕士子生員,上任后,大力訪察賢明幫助自己處理軍政事務,除名士外,就是募各地的歲貢生,恩貢生為幕友。

  因此此時各房行走的,就盡是年輕人的面孔,個個飛信自揚,倒與別處官邸幕氣沉沉的氣息形成鮮明的對比。

  官邸內房,相比上任總督朱大典的布置,此時簡陋得太多,小飯廳、可供老爺們打盹歇息的鋪炕全無,都換成了柜子,上面不是書,就是公文,密密麻麻,似乎要讓人淹沒在公函中。

  一張公案前,一個緋袍花犀帶,官服上有二品錦雞補子的大員坐在官帽椅上傾聽,面前幾個幕僚正稟報著什么。

  朝廷大員身材短小精悍,面目黝黑,但雙目炯然有光,他筆直的坐著,姿勢無可挑剔,他神情專注,幕僚所說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事無巨細,他都頻頻發問。

  似乎在他面前,就從來沒有“敷衍了事”這個詞。

  這朝廷大員正是新任不久的總督漕運、巡撫淮揚史可法,他今年剛滿四十歲,字憲之,大興籍,祥符人,世錦衣百戶,祖應元舉于鄉,官黃平知州,有惠政。

  可法父從質,母尹氏,因夢見文天祥降臨而受孕懷胎,生下了史可法。可法從小因孝順聞名于鄉,崇禎元年中進士,被任為西安府推官,稍后升戶部主事,又做過員外郎與郎中等。

  崇禎八年,史可法調任右參議,負責鎮守池州、太平,崇禎十年,巡撫安慶,十二年夏,因岳父離世而丁憂歸鄉。

  崇禎十四年九月,喪服剛除不久,即被任命為總督漕運、巡撫淮揚,負責保障東南地區的米麥通過大運河輸送到京師的重要官職。

  可以說,這十幾年來,史可法的官運是亨通的,但他品質廉潔守信,不但能與部下同甘共苦,還兩袖清風,節儉自律,往家里寄錢,最多一次不過銀五十兩,銀杯一只。

  皇帝曾經懷疑他的廉潔,在他奔喪途中派宦官等待,最后發現史可法帶回家的,不過銀杯兩個、十七柄扇子、奠章三十二軸而已。

  崇禎帝聞言感嘆萬分,對他留下了非常良好的印象,因此待史可法喪服除后,就迫不及待將他提到漕運總督這個重要位子上。

  這是非常難得的,要知道史可法身上有非常明顯的東林黨標簽,而黨爭,崇禎皇帝一直保持有足夠的警惕。

  他雖一上臺就清洗了閹黨,但同時也在壓制東林黨,終崇禎一朝十七年,不論東林黨或是閹黨,其實一直處于不得志的狀態。

  除了東林黨的孫承宗,崇禎帝十幾年間提拔的近百位閣臣、督師、尚書、總督,基本都是持中間立場的非閹黨、非東林人士。

  他喜歡用孤臣,任何黨派人士都不喜,歷史上他提拔史可法后,很快又提拔閹黨的馬士英作為制衡。

  事實上此時復社都是由閹黨在控制,復社被東林黨控制,已經是南明朝廷清算閹黨責任后的事了。

  而且科舉南北分榜,復社的勢力頂多在南方的一些省份罷了。

  感于皇恩,圣上的殷殷器重,史可法上任后,大力興利革弊,訪察賢明,數月間,就接連彈劾罷免了三個督糧道,又增設漕儲道,漕運氣象,為之一新。

  他似乎更有無窮的精力,每日至夜不輟,凡事以國家為重,事無巨細皆親自過問,從不敷衍了事。

  身為督撫之尊,吃的也只是粗茶淡飯罷了,行不張蓋,食不重味,夏不簟扇,可以說在個人品格上,新任的總督史可法無懈可擊。

  “……至今日,漕船已北上六千五百多艘,筑壩攔黃前,漕運淺船一萬一千艘,定可全部通行完畢。只是學生聽得,有官船與貢鮮船不顧禁令,搶先入閘,各運船只得等待,學生擔憂會耽擱了漕運。”

  “漕糧乃天庾正供,漕運之根本。通漕前,本督早擬定通行次序,運舟過盡,次則貢舟,民舟又次之,官舟再次之。六月初旬,便會伏水暴發,黃水倒灌,淮安通濟閘若不筑壩攔黃,便會使里河淤墊,挑浚不便,耽擱來年漕運大事。王先生,你立時派發審與隨堂諸幕友奔赴運河,現場驗看。不論是誰,有敢違抗行令者,皆盡拿下,不容求情。”

  “學生已勘察董家溝河口運道,董口又有淤塞跡象,運船通行不便。要保證宿遷段運道通暢,除了必須再次疏通順濟河,還必須控制駱馬湖水位,使之運道枯水之時可濟運,運道盛水之時可排放。只是開河泄湖,就要挖開馬陵山,開鑿攔馬河,此河全長二十余里,其中山開河十余里,宿遷地方,怕難以支應。”

  “天啟六年,曾開陳窯口通濟河,避二十里黃河險。只可惜崇禎五年時,陳口淤塞,改挑宿遷西二十里董家溝口行運,稱順濟河。現董口復又漸淤塞。然漕運大事,不容有失,本督會親身前往宿遷,實地勘看。若當地不支,便想法從淮安甚或南京調糧。當地民力疲憊,正好以工代賑,讓百姓們有一口飯吃。”

  “督臣仁德,以學生來看,攔馬河工項勢在必行,宿遷等地運道就在駱馬湖邊上,每到汛期,便濁流翻滾,水連天際,分不出順濟河、黃河或是駱馬湖。甚至洪水暴漲,還會沖毀湖邊運道。李從心、朱光祚、劉榮嗣、周鼎四任總河因漕運不通而獲罪,根源就在于此。因此不但要疏浚董口,更要使駱馬湖水暴漲時有個去處。攔馬河若成,便可東流向碩項等湖,再注入大海,如此漕運之事無憂矣!”

  此時一幫幕僚聚在內房內,皆氣勢昂揚,指點江山,激昂文字,若史可法一樣的理想主義者。

  他們侃侃而談,多一襲青衫,坐著者,旁邊簡單的小幾上,也僅一杯清茶罷了。

  但各人并不在意,他們投入史公幕下,也不是為了財帛享受,而是為了這個一展胸中所學,興革利弊的機會。

  說實在史可法給他們的幕賓束修并不多,很多時候還要他們自己掏錢,但眾幕僚皆是心甘情愿。

  此時眾人議了幾項事宜,如漕運的事,攔馬河工程的事,這事情史可法暫時交給幕僚王秀楚、周同谷二人去辦,查訪事明,甚至過段時間,他還會親自到宿遷一片去。

  然后又有兩個幕僚進來,卻是舉人閻爾梅與姚康。

  閻爾梅乃沛縣著名文人,字用卿,號古古,因生而耳長大,白過于面,又號白耷山人。

  姚康則是桐城人,人清瘦,與大臣何如寵乃是同鄉,一襲青衫,頗有孤傲之色,雙目冷漠,似乎能看透世情。

  他好讀史書,識見超人,學術長于史事,歷史上,他就預知明朝將亡,認為大明朝要完,史公也獨木難支,最終辭了史相國歸里,得以免了揚州之難。

  他在史書上留下重重一筆的,卻是向時任南京兵部尚書的史可法獻上“借虜平寇”之策。

  姚康以唐朝平定黃巢事為題目著書立論,認為光有郭子儀、李光弼不夠,還必須借用李克用的沙陀兵,最終才會有中興之望,深深影響了決策者中的史可法、馬士英二人。

  他慣以一雙冷眼觀看時局,頗有種超然物外的味道,史可法上任后,急需用人,求各地推薦賢良,有人薦了姚康,姚康初謝而不就。

  但史可法幾次三番,親上門拜訪,姚康感于情義,便入幕參贊軍機。

  此時二人進來,閻爾梅是個頗為爽朗的人,一進門就哈哈大笑。

  他揚著手中一封捷報道:“史公,大喜啊,哈哈哈哈,邳州那邊又傳來捷報,大破流賊三萬,斬首二千。哈哈,未想這蘇成性、高岐鳳還是能打仗的人,那睢寧練總楊河,更是個驍勇之人。”

  “哦。”

  史可法也是神情一喜,就接過捷報細看,黝黑的臉上就滿是喜色:“流賊犯我淮安府,未想再次鎩羽而歸。記得那邳州睢寧,上次便送來捷報吧。大破流賊五千,斬首一千三百。這才隔幾日,又有捷文傳來。”

  他并不懷疑這捷報的真實性,他久在地方,自然知道官兵難說,殺良冒功,屢見不鮮。

  但地方鄉勇,那可是各州縣官直領。

  這些地方的文官最懂明哲保身,若大捷的事有端倪,他們情愿不要這個功勞,也不會在捷報上署名。

  所以這捷報的真實性沒有九成也有八成,何況巡按御史還會下去查驗。

  然后與捷報同送上來的,還有睢寧知縣高岐鳳等聯署,言說睢寧典史魏崑崗通賊被斬之詳情公文,史可法眉頭就是一皺,看后更怒不可遏,一掌拍到案上,憤怒道:“此些賊輩,真是罔顧皇恩!”

  公文乃睢寧整個官場聯名署說,那就不會有問題,畢竟這是朝廷命官,查驗事實,要分巡御使,按察司等合司驗明,沒有一個地方官會冒這個風險,而在此事上存在什么貓膩。

  那魏崑崗通賊便是無疑,這可是大明朝第一個通賊的文官啊。

  往日除了武人降賊,最多一些刁民饑民開城內應罷了,崇禎十四年正月吏胥倡亂,迎賊入城據之,就算是小吏,都引起整個大明的嘩然。

  眼下局勢已經敗壞如此,連文官都開始通賊了?

  此輩圣賢書讀到哪去了!

  史可法發怒,閻爾梅、姚康只是默然,沉痛時局的敗壞。

  好在睢寧縣還是守住了,最后更兩次大捷,城池不失。

  史可法細看這公文,最后放到一邊,此事他會轉給巡按御史,大明律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然后他又拿起捷報細看,又看了兩遍,沉吟道:“看來這兩仗場,主要是這睢寧練總楊河在打。”

  他吩咐一個幕僚取來當地官員資料,上次大捷后,他就注意上邳州當地的官員,特別那睢寧練總楊河的資料更是齊備。

  看史公細看,閻爾梅說了一句:“這秀才不得了,能文能武,眼下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

  史可法臉上也露出笑容:“十七歲的生員,一路逃難,艱危重重,卻能匯集難民,編練鄉勇強軍。最后還剿滅周邊匪患,擔任練總后兩次大捷,我大明朝有此讀書種子……還有希望。”

  他說出最后一句話時,語氣中無比欣慰,發自內心肺腑的欣慰。

  有感于大明官場的幕氣沉沉,他任督撫后,專門挑選年輕有為生員舉人擔任幕僚,果然氣象一新。

  事實他也沒用錯,歷史上的揚州之戰時,他麾下的幾十個年輕人幕僚,多隨之在大戰中殉國,或戰死或自盡。

  此時看到這年輕的練總,今年剛十九歲,卻有如此出眾才華,文武雙全,史可法就有一種內心的喜愛涌上心頭。

  他又看另一個公文,卻是邳州知州蘇成性舉薦,言青山殘賊騷擾州境鄉里,睢寧練總楊河可為州練總事。

  他沉思道:“兩位先生怎么看?十九歲,便是七品散官待遇,可否會引人物議?”

  閻爾梅大聲道:“甘羅十二為使臣,這十九歲也不小了。史公到淮安后,便言不拘一格降人才。這楊河能打會拼,雖然年輕,但戰功不斷,眼下更有兩次大捷打底,會有什么物議?況且只是散官罷了。”

  史可法仍然有些猶豫,他對楊河非常喜愛,但又擔心各方非議,而且這秀才年歲輕輕驟得高位,會否會得意忘形,變成一個好好的人才被捧殺夭折?

  他沉吟道:“或許,可待他明年再考功名,中得舉人甚或進士,就名正言順。”

  閻爾梅嘆氣道:“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舉人進士哪那么好考?考不上怎么辦?”

  他語氣中,就有深深的感慨,他考了幾十年了,現在也只是舉人,他說道:“便是舉人,一般也為雜職官,我們淮安府四五十歲的舉人雜官還少么?不得進士,一樣讓人物議。”

  他知道史公有優柔寡斷的毛病,大聲勸道:“史公,當斷則斷,邳州事關漕運重地,當地匪賊騷擾,當立遣得力之士任之!這楊河打仗驍勇,還是文人,正是合適人選啊。”

  “邳州為漕運重地”幾個詞提醒了史可法,確實,此事拖不得,他道:“也罷,便……”

  站在旁邊一聲不響的姚康忽然道:“不但要用,此人還可大用!”

  看史可法等人看來,他淡淡道:“青山殘賊,不但騷擾邳州,亦騷擾海州境。當地雖有練總,但無用之極。不若讓這楊河任邳海練總,負責二境數縣內安靖剿匪事宜,想必那楊河得委重任,定感于史公大義,感恩戴德下,以后也定為公之所用!”

  史可法就是一愣,隨后就是搖頭。

  海州、贛榆、沭陽等地都是有練總的,雖與青山殘賊打過幾仗,損失慘重。

  但鄉兵本來就是各地方鄉勇,雖說也有跨界之事,甚至有跨省接任務的狀元軍沈坤,但物議甚大,而且當地有練總,卻安一個上去,恐怕各地的騷動就大了。

  各方面的協調也困難,他更必須考慮到當地州官縣官的感受。

  依他知道的,贛榆、沭陽二地,都是由當地主簿兼任練總,楊河上去了,這些人怎么辦?

  此事萬萬不可。

  姚康的提議被否,他作了一揖也就不語,心下卻是一嘆。

  他入史可法幕中雖不久,但卻看出史公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缺乏魄力,總想處處應付,八方妥貼,許多重大的問題上,更缺乏斷然決定的能力。

  只是古語說得好:“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世道的事,哪來那么多妥貼?

  都是有利便有弊,考慮了當地州縣官的感受,地方的騷動,但這施恩的機會卻被放過了。

  那楊河便是任了邳州練總,恐怕也會認為是知州蘇成性的舉薦功勞。

  史公這抬舉的恩義,可就少了。

  多謝“烏傷郡王”、“關中猛將”書友各一萬打賞,還有別的書友各類支持。在整理后面的細綱,歷史不好寫,各類要想的東西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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