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渾久經戰陣,一看鐘吾寨樣子,就知道不好打。
寨子建立在山包上,高有二三丈,壕溝層層環繞,只余西門這邊一道寬二十步的口子通行,但口子上下有兩道內斜的寨墻守護,上面頗有銃兵,若是進攻,恐被他們集中火力攻打。
特別從口子進去,一個類似甕城的結構,己方若是攻打到這里,上面扔下什么灰瓶滾木擂石的,恐怕會傷亡慘重。
東門那邊雖有門,但聽馬甲說那里已經鑿過冰,冰層厚薄不一,人馬通行非常危險。他們喜穿靰鞡鞋,冬日保暖,也適合在冰面上行走,但不代表就可以踏在危險的冰面上。
他眺望寨子,守兵的盔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竟都有鐵盔鐵甲,還都是白甲兵?
八旗中的巴牙喇,鐵甲都是鋼鐵本身顏色,只涂上生漆保養,甲片露在外面,銀光閃閃。此時明軍甲片多鑲嵌在棉層里面,明盔明甲少見,看到八旗中的原味盔甲,就驚呼為白甲兵。
索渾定了定神,他很快看出,那邊守軍的甲沒有巴牙喇這么厚實,但也算盔甲堅固。他知道的,明軍中只有騎兵才有盔甲,這些顯然是步卒,一樣有鐵甲。
特別他們一色配備紅色的斗篷,讓人印象深刻,覺得與眾不同。
他想了想說道:“堅城不入,此地堅固,又只是一個小軍寨,不如繞過,否則軍士傷亡,雖勝無益。”
他身后眾牛錄軍官也露出贊同的神情,一個軍堡小寨罷了,又沒有油水,不如放過,繼續南下。
科爾昆凝神看著鐘吾寨:“索渾大人是牛錄章京,打不打由你。我只擔心,你說堅城不入,若南下都是這樣的堅城,你打不打?也一個個繞開?我大清威名何在?特別我等南下,他們若搶掠輜重,斷我后路怎辦?”
眾牛錄軍官笑了起來,馬甲分得撥什庫西納綽大笑道:“科爾昆勇士在說笑吧,那些南蠻敢出城野戰?若在野地,我大清精兵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科爾昆雙目瞪向這分得撥什庫西納綽,讓他笑聲戛然而止,他語氣森寒道:“不敢野戰?鑲紅旗屯岱與佟噶爾就是遇到這伙南蠻,在野地中被殺得只剩兩個逃跑。前日時我與巴牙喇務珠克圖三十幾人圍打他們十幾個,死了十八個馬甲巴牙喇,那些南蠻卻不知傷亡幾個,你說他們不敢野戰?”
眾牛錄軍官都是心頭一凜,索渾有些遲疑,他知道科爾昆性情高傲,說話難聽,倒不以為意,只是他話中內容頗讓人深思,他緩緩說道:“那科爾昆兄弟的意思呢?”
科爾昆盯著鐘吾寨,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他們戰力如何,總要試試。”
其實科爾昆內心深處,他反覺得搶掠事小,了解這些明軍戰力更重要。
現在滿清內部有幾種聲音,一種安于現狀,覺得每次入關能搶掠些子女財帛就心滿意足。一種覺得可更進一步,入主中原,最不濟也象以前的大金,占據南朝半壁江山。
科爾昆就是第二種想法的人,八旗中類似他這樣的年輕人很多,與那些老一輩截然不同。
特別隨著清兵一次次勝利,鐵蹄踏遍明國萬里江山,旌旗指處,明軍處處灰飛煙滅,他們這種想法越強烈。
所以未來入主中原,了解今后的大敵,未來有哪些強勁對手就很重要。
科爾昆總覺得新安軍與眾不同,非常強烈的想要了解,從戰力到情報各個方面。
索渾其實與科爾昆是同一類人,畢竟物以類聚,只不過他更謹慎罷了。他內心深處也是想打打,特別科爾昆與他有過命的交情,說話頗有份量。
而且真下決心,眼前這個小軍寨不是攻打不下。
八旗攻克了多少堅城,眼前四等城都不算的小寨堡算什么?
況且,索渾不是沒有自己依仗,那就是盾車。
他摸著自己短髭,下了決心,就試試吧,看看前方的南蠻,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且攻下軍寨,不說內中囤積物資,將他們盔甲搶來也不錯,讓自己牛錄的勇士,人人披甲。
方略已定,索渾等人回到中軍,除了原來馬甲分得撥什庫,步甲兩個撥什庫,又召來未披甲戰兵兩個撥什庫,擬定戰術,安排戰陣。
眾人神情都很輕松,攻打這種小城,他們早輕車熟路了,無非盾車掩護,百步距離刺箭拋射,引誘他們開火。守軍銃彈打完,盾車沖上去,繼續遮蔽他們槍炮銃彈,同時弓箭射箭。
只要進入五十步之內,他們的火銃不會是己方強弓重矢的對手。
眾牛錄軍官都很有信心,他們牛錄攜帶了四輛盾車,每輛護板都厚達六寸,上釘層層的牛皮與鐵皮,磚石擊之不動,火銃擊打不透,柴火擲之不焚,每車可遮蔽二十多人作戰。
靠著堅固的盾車,他們攻下無數城池高厚的堅城,也因此八旗上下對盾車戰術非常重視。老奴當年就有曉諭:“遇敵若無盾車,切勿出戰!”侍衛博爾晉曾因未攜盾車,分戰于兩地獲罪。
發展到后來,八旗兵不但攻城使用盾車,野戰也使用盾車,一直推到敵人眼皮底下,徐光啟就在一份奏疏上說:“賊于五步之內,專射面肋,每發必斃。”
盾車掩護,近距離射箭,八旗兵無往而不利,所以眾牛錄軍官都非常有信心。
索渾等人倒看到寨子兩個凸角處有火炮,但他們不以為意,小狼銃機罷了,遠遠打射,很難打中盾車。他們八旗曾攻打某城,城上佛郎機數百,百炮齊發,無一中者。
甚至只要不是打個正著,彈跳后的沖擊力都很難破開盾車強大的防護。
索渾從容安排,四輛盾車齊出,每車掩護未披甲弓箭手十五人,余者四十弓箭手隨在后面,到了壕溝附近,就射箭壓制寨墻,掩護盾車沖近。他步甲七十人,同樣出動四十,每車跟隨十人。
他們手持盾牌,除了必備的弓箭外,還攜帶飛斧標槍等利器,近距離壓制寨墻的敵人。
最后他馬甲兵三十,也出動十幾人,騎馬跟在后面,在最關鍵時候投入戰斗,響應先登者的勇士。
余下他還有大量余丁,三十個步甲,十幾個馬甲,作為駐隊待命,視情況投入戰斗。
他又選定先登者,對先登的四人交待,那軍寨的口子較危險,不要攻進去。口子有兩個角,弓箭手壓制寨墻敵人后,四人就急速策馬上前,用鐵鉤從那處攀爬上去。
很快一切布置完畢,眾軍官平靜的回到自己軍陣,號手取出了一個純白色的海螺,這是八旗軍的軍號,老奴時代以來,就用海螺號來指揮戰斗。現在八旗軍雖然也有金鼓等物,各牛錄仍然多用海螺。
號手手中的海螺渾然天成卻制作講究,螺口處匝著黃銅,螺體上嵌各色精美的天然料石,得到索渾的命令,他鼓起氣,狠狠吹一口,
“嗚……”雄渾的海螺音響起,悠長渾厚,就若悶雷在地上滾動。
一般軍令等聲音是在頭上響,海螺音卻是在地上滾,無論你多少人在陣地上,都能感覺聲音在腳下顫動,就象雷鼓在敲擊著你的心臟,眾八旗兵立時面紅耳赤起來。
卻說先登者是一個叫珠庫圖的甲兵,得到這個軍令,他非常高興。
眼前城寨連四等城都不是,先登成功最多賞銀十兩,但他仍然非常興奮。
每個先登的勇士都是受人景仰,甚至萬眾矚目下,軍功有可能傳到大汗那邊。
就有先例,如攻遵化時,正白旗小卒薩木哈圖先登,大汗黃臺吉就親酌金巵,薩木哈圖以白身授為備御,子孫世襲不替,有過失俱行赦免,還賜號巴圖魯,賜給牛駝緞布不等。
后續第二、第三、第四登城者,同樣賞賜大量的牛馬緞布,大汗也親自敬酒,賞以職位。
所以對先登攻城者,八旗中是趨之若鷺的,也因為爭搶的太多,甚至有人先登好幾次,最后戰死身亡。所以清兵又有軍律,有一二次率先登城立功者不可再令攻城。
珠庫圖搶得這個職令,與身后三個先登攻城者都是喜出望外,身旁的甲兵們一樣投來羨慕的目光。
此時珠庫圖與三個先登者在四輛盾車的后面,每車皆高八尺,使用精良的硬木所制,護板釘著層層的牛皮與鐵皮,堅固沉重非常。也因為如此,每輛盾車都有四個輪子,每車推動需五六個包衣。
而那些包衣們后面,就是未披甲旗丁與步甲,層層疊疊站立,雪光映得他們鐵盔或暖帽上的紅纓耀眼。
珠庫圖四人策馬各步甲后,都裝備鐵鉤、盾牌、雁翅刀,他們身后又是押陣的馬甲們。
看著前方,珠庫圖的內心很輕松,大清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相信這個寨堡也是一鼓而下的事。
他看寨墻遠方,那邊的守兵已在戒備,可以看到他們盔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心想他們的鐵甲倒不錯,若能繳獲兩套,自己兩個弟弟就有機會成為甲兵了。
他有兩個弟弟,此時都在牛錄中充為余丁輔兵。
“嗚……”雄渾的海螺音響起,從地面滾滾而來,感覺聲音在腳下的顫動,珠庫圖眼睛都紅了,身體中的蠻勇一下激發出來,他不假思索,催動馬匹就是上前。
包衣也推動著盾車,咯吱咯吱響著往雪地前方過去,后面眾弓箭手與甲兵跟隨,他們整齊的走動著,盔纓在陽光下跳躍,兵器閃爍著耀眼的寒光。
很快軍陣躍過官道,進入前方的曠野,離那寨堡只有百多步。
就聽那邊隱約傳來叫喊口令,接著珠庫圖看到那邊的守兵一個個臉上蓋下什么,竟是一個個鐵面罩,與他們甲胄一樣,從頭到臉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這些守兵裝備竟然如此精良,讓珠庫圖心中涌起怪異的感覺。而且進入百步了,他們仍然靜悄悄沒有動靜,換成別的明軍,早就劈哩叭啦打個不停了。
而且他們有火炮,這個距離還不發射?
看他們上下兩道寨墻皆一排排的火銃架出來,黑乎乎的銃口對著盾車這邊,珠庫圖不由自主吞咽了一口口水。
一個步甲撥什庫發出命令,眾弓箭手早手持大梢弓,他們箭囊或捆背身后,或佩在身體的右側,里面滿滿都是箭矢,有近戰的披箭,也有遠射的刺箭。
得到命令,他們紛紛抽出一根刺箭搭上,緩緩的拉弓,細窄的箭鏃遙遙對著寨墻方向。
猛然“咻咻”聲響成一片,百根箭矢掠上高空,發出如輕風拂過白樺林的聲音,箭矢飛掠到頂端后,又弧形落下,再次發出尖利的破空聲音。
寨墻各處如突長了一片雜草,甚至珠庫圖看到有箭矢落到守軍的頭盔上,又無力的掉落。
僅此而已,軍寨那邊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進攻的清兵又拋射幾次,寨墻那邊“雜草叢生”,守軍依然安穩,珠庫圖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強,但盾車前進,后方未有鳴金收兵,珠庫圖只得策馬繼續跟上。
很快,咯吱咯吱響著的四輛盾車進入壕溝間通道,只距離寨墻五十步了,那邊仍然沒有動靜。
四十個弓箭手相繼從盾車后閃出,他們踩在第一道壕溝邊,張著弓,他們已經換了近戰用的披箭,或搭掏檔子箭,或搭月牙披箭,森寒的箭鏃只是對著寨墻的方向。
隨車掩護的每盾車十五個弓箭手繼續前進,他們跟在盾車后,一樣張著弓,搭著披箭,警惕的看著寨墻那邊的動靜。
一些甲兵同樣持著盾牌,右手上或持飛斧,或持鐵骨朵,或持標槍,緊緊的握著。
盾車繼續前進,前面兩輛,后面兩輛,猛然,珠庫圖看到凸角處兩門火炮轉動起來,它們遙遙的瞄著兩輛盾車。
轟然大響,兩門獵鷹炮佛郎機開炮,大股的硝煙騰出來,還有隨之帶出的凌厲火光。
一發重十兩的彈丸從一輛盾車旁咆哮擦過,沒有打到盾車的主體,但卻將一個探身的韃子弓箭個正著。
這弓箭手穿副皮甲,結實堅固,但炮彈就將他身體打透,前后通透,從皮甲到肌肉骨骼,到心臟后背,一個很干燥的洞口,因為瞬間的高溫將這邊的傷口凝住了。
十兩重的彈丸其勢洶洶,打透這韃子弓箭手后,又打中后面一個韃子弓箭手的半邊身子。
一大片的碎肉,夾著紛揚的血雨,飄落的衣甲碎片,這韃子的右手臂與一些肋骨不見了,半邊身子血淋淋的。
他凄厲的撲倒在地,內臟露了出來,還有花花綠綠的腸子流出。他單手扶著地面拼命爬動,身軀在冰寒的雪地中顫抖。他哭泣哀求,求身旁的戰友給他一個痛快。
同時轟然巨響,北端的火炮卻是打中了左邊盾車,這盾車護板厚六寸,上釘層層牛皮與鐵皮,直接被打透。碎木橫飛,洞口周邊塌陷碎裂,形成好大一個洞口,失去了很大部分的遮掩能力。
幾個包衣慘叫,被飛射的碎片殺傷頭臉。炮彈咆哮過來,洞穿一包衣的身體,又直接打在一弓箭手頭上,讓他頭顱如爛西瓜似的碎開,頭上的暖帽殘片也不知飛騰哪去。
兔起鶻落,眾清兵還未反應過來,猛然寨堡那邊響起尖利的天鵝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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