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張文光對新安軍的武器裝備大有興趣,此戰大捷,除了這些鄉兵敢戰,想必他們的火銃與盔甲也起了很大作用。
盔甲不用說,邳州鄉兵的披甲率是高了一些,他們使用明盔明甲,厚實精良,也不足為奇。國初之時,一直到成化年間,官軍裝備的都是明盔明甲,特別邊軍裝備的更是重甲,不算頭盔,光甲身就重達四五十斤。成化年后,才慢慢轉為明盔暗甲,甲葉藏在棉層里面。
這主要是暗甲制作簡便,易于保養防銹,還有保暖功效。但是否精良,不看明甲還是暗甲,主要看上官舍不舍得花錢,愿不愿意體恤士卒。比如說清兵的鑲鐵棉甲就是暗甲,普通披甲兵使用的暗甲也有四十斤,防護力就頗為不錯。
所以關鍵在火器上。
張兵備發現邳州鄉兵使用的火銃未使用火繩,似乎是一種自生火銃,又從后膛裝填,頗類萬歷年間趙士楨發明的掣雷銃。
楊河也未藏著掖著,向兵備介紹新安軍使用的二式新安銃,表示此銃威力強勁,七十步可破賊敵鑲鐵棉甲,五十步可破賊敵二重甲,四十步可破三重甲。
又此銃發射快捷,銃手平均裝填時間十息,若分二層,每十息可打擊一次。若第一層打射后第二層等待五息后再打,兩層銃手每隔五息就可發射一次,更可形成連續不斷的火力。
此時步行沖鋒,一般速度每息二三步,五十步開打,隔十息,敵人約沖到三十步,又打,前后約四陣排銃。倘若敵人頑強,又沖,一二十步距離時,還可再打兩陣排銃。前后六陣,再兇悍的敵人也要崩潰。
特別新安軍銃手有精良盔甲,有護喉甲,有鐵面罩,虜賊近射用的重箭都需要到二十步才能破甲,有矛有盾,攻防兼備。
他還讓楊大臣的一總在湖邊演練。
戰兵二百,以盾兵四十在前,個個持九斤藤牌蹲著,身后八十銃兵,分列兩層。又數步后八十長矛手,一樣分為兩層。
銃手皆裝填好子藥,火銃斜指,鐵面罩罩下,深邃幽寒。
“第一層準備……射擊!”楊大臣怒喝。
第一層銃兵都將擊錘撥下,對湖的對岸扣動扳機,一連聲的爆響,紅白耀眼的火光爆開,濃密嗆人的硝煙味就此彌漫開來。
凌厲整齊的排銃巨響讓張兵備的臉皮抽動,旁邊觀看的蘇成性、孔傳游等人亦是心驚肉跳。
然后第一層的銃手原地蹲下,嗆啷聲響中,拉開銃后膛的銅栓機,從子藥包中取出定裝紙筒彈藥,再次裝填起來。第二層銃手仍整齊持銃,靜靜站在原地,等待命令。
“第二層準備……射擊!”楊大臣大喝。隨著命令,第二層銃手四十人,都將擊錘撥到最大的擊發位置,對著湖的對岸扣動扳機。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凌厲銃響,硝煙的味道,更在湖邊彌漫開來。
然后第二層銃手原地蹲下,第一層銃手站了起來,個個持銃,靜靜等待命令。
如此周而復始,黃巢湖邊,響起一陣又一陣的排銃,煙龍吞吐,匯成了白色的煙墻。
良久,排銃的聲音消停下來,每個銃兵都射擊了三發子藥,一共六陣的排銃。
張兵備緊提的心舒緩下來,銃聲雖然停止,他仍然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多少有些明白新安軍此次大捷的原因了。
他看得清楚,新安軍的銃,確實打射裝填便捷得難以形容。銅栓抽出來,將一種紙殼彈塞進去,銅栓一推一卡,就此裝填完畢。甚至火門巢內都不需要倒入引藥,似乎那銅栓的前端有弧刀,可以劃破塞入銃膛的紙殼彈,將引藥傾入火門巢內。
太快了,果然如那楊河所說,此銃幾息之間就可裝填打射,形成源源不斷的火力。
委實不可思議,要知道現在各軍中使用的火銃,最精銳的銃手再次裝填也需要六十息,或許戰時激烈緊張,一百息也裝填不好一發子藥。
因為前膛裝填,暴露目標還大,哪若新安軍的銃手,可以蹲在原地裝填,大大減少傷亡,特別前方有盾手掩護,更加的安心。
張兵備還注意到,新安軍的銃后有個鐵蓋,銅栓拉出時,鐵蓋一起帶出來。銅栓推進去,鐵蓋連著推去,還將銃管后方包裹一部分,使得發射時泄漏的煙火柔和稀少,不若掣雷銃那樣,有煙火閃瞎銃手的憂慮。
“真是軍國利器。”張兵備心頭激動,他向楊河要了一桿銃觀看。
此銃剛發射過,握在手上還有些溫熱,整體形狀優美,精工大氣。若天鵝頸的銃托,極利持握與貼腮瞄準。銃身銃托打磨光滑,涂著生漆。后方若狗頭式的擊錘,夾著火石。火門巢為陰陽機樣式,雨天、大風的天氣,可以很好保護內中的引藥。
張兵備嘩的一聲,將銅栓起了,又一拉,銅栓連著鐵蓋拉出來,露出黑壓壓的膛口,里面還有絲絲的煙霧,散著熱氣。又一推,將銅栓連著鐵蓋推了進去。
張兵備推進推出,感覺頗為絲滑,他愛不釋手,問道:“此銃造價幾何?”
楊河道:“新安銃打制不易,一桿約要十幾兩銀子。”
“什么?”張兵備吃了一驚,這么貴?旁邊的孔傳游、張奎祥等人也是咋舌,太貴了。
要知道大滅虜炮每位不過六兩銀子,子母神飛炮每位加五個子銃不過三十兩。一桿銃要十幾兩銀子,太離譜。
楊河解釋,新安銃精工打制,發射壽命超過四千發,這里需要八到十兩的成本。新安銃使用后膛裝填,需要銅栓。這銅栓全身黃銅制,還需打磨,膛底的銃管端也需要厚厚的黃銅包裹,價格不菲。
最后是鋼制的彈簧片。自生火銃要能點火,擊發簧片的強度韌性都很重要,這需要好鋼,否則打不著火,還不如使用火繩。事實上早期燧發槍在西方也不受歡迎,就是啞火率太高,沒有火繩槍來得簡單可靠。還是隨著西方冶煉技術的發展,有了優質鋼材做彈簧片,燧發槍才在西方各國普及開來。
而現今最好的鋼:蘇鋼一斤要六七兩銀子,用這么貴的鋼來打制擊發簧片,可以想象新安銃的整體成本了。
張兵備嘆息,這豈不是說,邳州鄉兵一個小小的銃兵,光盔甲火銃子藥就要幾十兩銀子?或許楊河舍得花錢,但對他說并沒有普及的意義。
他意興闌珊,將火銃遞回給了楊河。
當晚,楊河等人為兵備張文光接風,賓主盡歡。
士兵也一樣享受酒肉歡悅。
天月寨早囤積許多糧草,大捷勝利后諸士紳鄉鄰犒勞,送來了許多豬羊,此戰也打死打傷諸多清軍馬匹,都可食用。
馬肉營養豐富,后世曾是許多民族的傳統美食,食用時有一定的要求與禁忌,但只要掌握正確的做法,馬肉就是一種高蛋白的鮮美食物。
天月寨酒肉不缺,現在敵情舒緩,又天寒地凍,楊河許可士兵們可以喝少量的酒。
晚宴后,楊河為兵備準備了休憩的房間,張文光微笑道:“慎言,隨本道走走?”
二人慢慢走上寨墻,各人親衛在身后遠遠跟隨,隆冬酷寒,刁斗聲聲,伴隨著巡邏士卒的口令,讓整個軍寨顯得森嚴。
燈籠與火把在寨墻蜿蜒若火龍,兵備凝視寨外,嘆道:“此寨真為南直咽喉,天月若失,虜賊順官道直下,宿遷、沭陽、海州皆不可免。介時生靈涂炭,市肆榛莽,幸我淮安,有楊練總啊。”
楊河道:“丑虜洶洶,所過之處,荊棘滿目,白骨如山,城郭廬舍皆為丘墟。我大明軍民都該奮激同仇,戮力殺賊才是。”
張文光點頭:“此次大捷,官民振奮,本道在府城時,便看總督史大人歡喜極了。”
他看向楊河:“本道亦向督臣提議,令楊河你掌兵練兵,掌邳州、海州、睢寧、宿遷、沭陽、贛榆二州四縣鄉兵事。”
楊河吃了一驚,道:“督臣怎么說?”
張文光對楊河的反應很滿意,微笑道:“督臣恩許了,言捷報傳京同時,亦會上疏圣上,請準淮安府編練鄉兵一萬!”
楊河有些意外,依他對大明朝的了解,史可法這樣做風險是很大的。
宋明以來朝廷雖防患武人,其實更防患讀書人,特別懂治軍、懂治政的讀書人。平時讀書人無權無力,已經讓人頭痛,倘若有兵有馬,那威脅力更上漲一萬倍。從歷史上看,朝廷若允許私家軍的存在,最后滅掉朝廷的,也多半是擁有私家軍的勢力。流寇之所以興旺發展,也是因為牛金星等讀書人的加入。
崇禎皇帝的心思難測,殺文官如殺雞,別看史可法現在圣眷正隆,說不定因為此事就惹來殺身之禍。
其實就算總督府不來這一出,楊河也會想方設法擴充實力,大明已經無力回天,他內心早為南明的事情做準備。但許可掌練六地鄉兵更好,可以名正言順的屯田練兵。
楊河道:“下官謝過兵憲、謝督臣提攜,然編練一萬鄉兵,耗費 鉛筆小說23qb.net
甚多,未知錢糧何來?”
張文光撫須道:“府道與六地皆可供應糧草,鄉兵亦可開墾荒蕪田土,開探山澤之利,招商收稅,以為軍前買馬置器之用。”
楊河皺眉:“淮北貧瘠,田皆斥鹵,鄉兵屯田,恐怕只是勉強溫飽。招商收稅,怕也收不到幾個錢。”
他沉吟:“不過……聽聞徐州有煤有鐵,海州有漁鹽之利,若能經營,或可解決一部糧餉諸事。”
張文光看向楊河,火光下其眸光幽幽,他忽然有些不安,強自壓下,拈須思慮一番,道:“此事我會與督臣分說。”
楊河施禮道:“下官感激涕零。”
張文光點點頭,總覺此子心思莫測,非是易于之輩。
他轉移話題,說起了另一個事,卻是勸楊河分潤軍功。
楊河大怒,張文光溫言勸慰,談及“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道理,言首級二三百足矣,再多反不是好事。又言只要楊河愿意分潤,各方定會給其足夠的補償。
最后楊河勉強同意保留首級二百顆,余者分潤出去。但也不能白送,要靠銀子來買,一顆人頭一百兩。
張文光滿口答應,畢竟這銀子也不需要他來出。
當晚,張文光就將勘驗結果造冊,第二天一早,就遣親衛快馬加鞭送往府城,一申總督,一申巡按。
又在天月寨待一天,兵備張文光一行心滿意足回轉府城。
月底時,巡按御史匆匆前來天月寨勘驗功次。
按大明朝的功次勘報,大功限兩月以內完畢,小功限一月以內,這巡按來得如此急迫,顯然背負了很多人期望。查勘為實后,才好確定后續的一系列動作與計劃,果然是軍功誘人。
巡按姓屠,與楊河不是第一次見面,年初斬獲流寇大捷,八月出巡地方,二人都有會過面。
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斷”,位卑權重,雖都是七品官,但屠巡按是京師大員,楊河只是地方芝麻小官,二者不能相提并論。
此人也一副高冷的樣子,習慣拿鼻孔看人。然巡按看著風光,內心深處,又何嘗不羨慕楊河這樣手握真正實力的地方干將呢?
被選為監察御史的那一刻,何等的意氣風發,欲糾察政事,籓服大臣,翦除豪蠹,振綱紀。然還未離京,各種招呼的信件就堆滿書桌,到了地方,又被各種請托,阿諛奉承的官員所包圍。牽一發而動全身,處于關系網中,想要秉公辦事,一展胸中所學,何其之難。更談不上查考得失、糾正姦弊了。
轉眼間,一年出巡時間已到,倘若不是東奴入寇,道路梗塞,他早該回京了。
想想這一年的收獲是什么,或許就是肥了一圈的腰身,膨脹許多的荷包吧。
看眼前楊河,鐵甲在握,虎賁景從,獵獵旌旗下淡然一瞥,屠巡按有些恍惚,曾經在京中遙想江山如畫,壯麗詩歌,現在只是網中的蟲豸罷了。
兵備張文光回到府城后,南直隸各地更加的喧騰。
不久后,總督府有信函給楊河,乃史可法親自書寫,信中言,若圣上準許淮安府編練鄉兵,他亦會同意楊河經營徐州的煤鐵,海州的漁鹽。
信中還言,按議定,楊河分潤軍功,得潤者給其金銀補償。錢款全部到位后,總督府與巡按衙門才會將捷報發往京師。
看得出來,信函中史可法有些愧疚,但楊河不以為意,分潤就分潤吧。按他與兵備張文光的議定,一千四百余六顆首級,自己得二百,余者價高者得,要想多少人頭,就出多少銀子購買。然后這些銀子全歸楊河所有。一顆人頭最少一百兩銀子,一千多顆,也有十幾萬兩了。
但想要軍功的人多,人頭該怎么分,題本該怎么寫,沒有一兩個月的紛爭怕不能下來。
這一切都跟楊河無關了,虛名罷了,手上真正的實力才重要。
轉眼時間到了崇禎十六年的正月。
相臨的山東各地仍然烽火連綿,邳州各地反顯太平,楊河等人也過了一個豐盛的年節。
但他沒有放松,依然廣派哨騎,確定各處清兵的情報消息。
哨探得知,自清兵攻入山東,攻占漕運重鎮臨清后,去歲臘八節那天又破兗州,很快連破豐縣、蒙陰、泗水、鄒縣、郯城諸地。到了本年正月,清軍仍然勢如破竹,連破沂州、蒙陰、泗水等城,又進兵新泰。
而在大明內部,也不斷有壞消息傳來,去年十二月,張獻忠一改在鮑家嶺被黃得功與劉良佐大敗的頹勢,連連攻陷無為州、黃梅、太湖等城池,本年正月又攻克了蘄州,進入湖廣地界。李自成也不甘示弱,從襄陽揮師南下,于本年正月初二日攻陷承天,總兵錢中選戰死,巡撫宋一鶴自殺。
楊河沉默,有時感覺這流寇韃子,配合還真是默契。
但楊河對此無奈,他或許可以擋住小股的韃虜兵馬,卻無力顧及山東的各個城池,大明腹地的流寇更是鞭長莫及。
楊河一直擔憂清兵是否還會繼續南下,然哨探得知,他們未有南下跡象。哨探海州各地,也未見虜騎蹤跡動靜。看來歷史上就是索渾、陳泰等人打下沭陽、海州、贛榆三城了。或者有別的兵馬,但大敗后,取消了攻掠南直隸的計劃。
哨探又得知,攻下沂州后,攻掠兗州府的圖爾格與準塔主力已移師青州府與濟南府,臨近邳州等地的兗州府未見多少虜騎,這讓楊河的心思活絡起來。
他一直有個密謀計劃,就是兗州魯王府的藏金。
清兵攻打兗州時,知府鄧藩錫力勸魯王效仿周王,出金以犒死士,然朱以派守財奴一個,只會收錢,還會出錢?裝聾作啞,一毛不拔,還派人悄悄的將金銀都藏了起來。最后兗州因內應的出賣破城,朱以派自縊身死,妃妾及府中其他人被害者不計其數。百姓官民更是被殺戮極慘,整個城池都空了。
歷史上這些金銀一直到清末,才被建教堂的英國人發現,挖出了眾多的窖藏。
楊河不知道藏金有多少,但想來不是一筆小數目,畢竟魯王府二百年的積蓄不少。與其埋在暗無天日的泥土中,不如自己取來,養兵殺敵。
楊河知道藏金的核心地帶,曾經魯王府的舊址,后世兗州一中至光明影院一片,現在當然屬于魯王府的范圍。
楊河決定北上,此行艱難,長途跋涉,危機重重,需準備充分。
從天月寨到兗州府城路途遙遠,途經鐘吾寨、山東郯城縣、嶧縣、滕縣、鄒縣,最后到達兗州府城,全程五百多里,來回一千多里。
楊河準備帶自己的甲等軍北上,又有擲彈隊、騎兵隊、銳兵隊、護衛隊人等,約兩千人左右。
這些士卒都會騎馬,每人配備戰馬,還準備一些備馬。又出動一百輛馬車,每車以兩匹馬騾拖拉,全部準備了兩千多匹馬騾。
楊河計劃用十天來回,人吃馬嚼,按士兵每人每天兩斤米的量,二千人十天約二百多石米糧。
又兩千多匹馬騾,因為長途跋涉,就不供應干草,否則營養不足還需要海量。為馬匹準備的都是精料,以高粱,雀麥,黑豆,麥麩等精心調配而成,還摻雜了一些食鹽與石粉補充礦物質,每馬每天需要的精料約五六斤。二千多匹馬騾十天的供應量,就是約料豆六百多石。
全部人馬十天的糧草數為八百多石,每個士兵馬匹攜帶二十斤米,余下馬車載運。
又安排好防守人員,知州蘇成性等人也早回邳州城。
一切準備就緒,崇禎十六年正月十六日,楊河領二千兵馬,悄然北上取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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