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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大弊(下)

  張居正聽朱翊鈞言說自己陳六事疏并未觸及天下之大弊,心中一凜。忙端正儀態,垂手靜聽。

  朱翊鈞先問道:“依先生看,若六條齊做,十年后,天下將如何?”

  張居正聞言沉思了一會兒,方道:“或可見仁宣之世也。”

  朱翊鈞又問:“朕之后百年,將如何?”

  張居正見朱翊鈞談的如此深入,看了一眼起居注官,欲言又止。

  朱翊鈞會意,轉頭對那個叫肖隆巍的起居注官兒道:“你且記著,其后刪減增添,都由張師傅做主。”那官兒應了。

  自有了左右史、起居注等史官以來,這起居注的修訂臧否之權都在皇帝手里,其他人未請旨而刪改一字,即觸犯“擅做起居注”之法令,最輕的也是絞刑,一般都是抄家殺頭,惡意丑化皇帝的,也可能夷三族。

  朱翊鈞授權張居正刪減,即是讓他暢所欲言的意思。

  張居正見皇帝這般,知道這問題躲不過了。他于史、儒兩道,也算小宗師級人物,如何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沉吟了一會兒,方回道:“臣年齒已近半百,熟覽歷朝政治得失,卻未得一法而傳洪業致無窮也。”雖未正面回答,但也委婉的說出了對未來的預判。

  朱翊鈞聽了,點點頭又問:“國與家之別,張師傅如何看?”

  此時的全世界,尚未全面生發國家主義的概念。大概六十年前,意大利人馬基雅弗利才寫出君主論,其中提出的國家主義概念流傳未廣。歐洲各國也都和明朝一樣,“朕即國家”的概念深入人心,君主為國人的父母,民眾為君主的赤子。

  君主愛民,如父母之愛赤子;子民敬君,如子女孝順父母。因此,中國歷朝歷代即以“孝”治天下,其根源在此。

  果然張居正聽了,立回道:“家國社稷,本為一體,焉有區別?”

  朱翊鈞聽了,也沒和張居正辯駁,只輕輕點頭。又問:“華夷之別又如何?”

  這問題有標準答案,張居正雖不明白朱翊鈞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何意,卻朗聲回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本朝劉文成公(按:劉伯溫)言‘夫華夷峻防,一王大法,胡主中國,幾變於夷,圣經明義,千載或湮焉。’”

  張居正的意思很清楚,蠻夷和中國人不是一類,他們是禽獸,咱是人。

  朱翊鈞聞言道:“若其習中國禮儀,用中國文字,變蠻為俗,則如何?”

  張居正老師傅了,聞言輕笑道:“皇上圣學輯熙,豈不聞孟子曰:‘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于夷者也。’臣乃楚人,春秋時,楚人曾為蠻夷也。”

  朱翊鈞點頭道:“今日在師傅面前,略述弟子之大志,老先生愿聽乎?”

  張居正聽聞朱翊鈞三問,心中有所預感。此時忙站起身,肅立道:“臣愿聞。”

  朱翊鈞朗聲道:“朕欲九州同貫,都沐華夏之風;凡日月所照,皆為皇明之土!”

  張居正心道果然,暗自苦笑。面上卻做出激動之色,跪地回道:“皇上欲赫然奮發,威加四海,臣聞之不勝雀躍歡欣之至也!”說罷叩頭不語。

  朱翊鈞叫起,仍讓他回座。笑道:“師傅卻瞞我了,朕剛說這天下‘呈土崩瓦解之相’,卻立下這般志向,豈非前后矛盾?”

  張居正聞言不語,他實在搞不清朱翊鈞葫蘆里的藥,只暗暗在心里打著腹稿,打算予以勸諫。轉念又暗思道:這皇上還是年歲小,咱小時候,不也欲開萬世之太平么,不足為奇也,志可鼓而不可泄。

  聽朱翊鈞又道:“師傅必以為吾妄言了,其實,朕這志向要達成卻也有路可尋,只不過要步步為營罷了。首先,期以十年,除去天下之大弊!”

  張居正聞言知道正題來了,見朱翊鈞豎起手,扳手指言道:“大弊為何?試為師傅言之——一是民智不開、書蠹汲汲,空言四書八股,而治政、實務人才缺乏;二是工商不振、腐敗腥膻遍地,稅銀中央不得;三是田畝不足,農桑之良種、農器、農學推廣不力,致糧少民饑;四是馬政廢弛,邊防不修,士兵饑餒、將官文恬武嬉而無戰力;

  “五是南方水利河工不修,北方濫砍濫伐而致災患頻仍,生民輾轉流徙;六是各省庫藏空虛,水旱災傷視民之死而不能救,致盜賊蜂起;七是綱紀不振,詔令不行,臣工空談誤國;八是宗室累贅,空耗國帑;九是空談華夷大防,而無一策羈縻眾虜,致邊患不斷。十是宮廷虛大、廠衛橫行,致使天下奉一人而民力仍竭也。'”

  “吾所言這十條大弊,師傅聞之如何?”

  一口氣將十條大弊說了出來,朱翊鈞自己心里先壓上大石頭,面上寡寡的,喝了口茶水。

  張居正肅容聽了,雖然寒風凜冽,仍出了滿頭大汗。朱翊鈞所言時弊,遠超其陳六事疏中所言,其中人才、工商、宗室、廠衛諸項,張居正豈能不知?但畏難、畏祖宗家法耳!

  他低頭想了想,回奏道:“皇上洞燭時弊,臣遠遠不及,確如皇上所言,世事危如累卵,我等唯有奮力耳!”

  朱翊鈞整理心情,哂笑一聲,口氣不善道:“好一個唯奮力耳!朕且問師傅,向哪里奮力?!”

  張居正心里砰砰亂跳,抬頭望向朱翊鈞,見他小小的面龐上全是剛毅果決之色,顫抖著問道:“依皇上之見,當如何處之?”

  “當此時事,唯有變法!”

  宛如耳邊打了個焦雷,張居正慘然變色,離席撲通跪地道:“皇上不可!”

  在一旁記錄的起居注官,此時通聽呆了,早已停筆。他從側面偷瞄皇帝,見朱翊鈞臉上有些意外,又有些釋然,小小年紀,表情倒堪玩味。

  聽他無力低聲道:“師傅怎么又忘了?今日不必跪,起來說罷。”

  張居正俯身流淚道:“皇上,臣愿披肝瀝膽為皇上言之——臣蒙先帝不棄,托以大政,欲興所言六事,雖不言變法而變法矣!然臣已抱定不計毀譽、粉身碎骨之決心,身后之事,盡付之闕如......”說罷,咽喉哽住,說不出話來。

  朱翊鈞聽了,心頭大震。他此前讀書,一直認為張居正死后被反攻倒算,是因為他本身剛愎,壓迫萬歷太狠,壓制皇權的緣故。沒想到此時此刻,聽到張居正心聲,竟對自己身后事早有所料了!

  現在想想,張居正在改革開始后縱情聲色,用度奢靡,未必沒有“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之意圖,否則一輩子自律、嚴謹、耐性驚人、踐行理念堅毅不移的他為何晚節不保?

  見張居正真情流露,朱翊鈞眼圈也紅了,用力攙扶張居正道:“如此我們群臣同心,何事不可為之?”

  張居正道:“皇上若如宋神宗者興變法之說,臣料不出兩年,大明遍地烽煙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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