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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科道

  六月的南京,因杜牧泊秦淮而盛名傳于天下的秦淮河上,細雨正如絲。這細雨在河中擊碎槳聲燈影,卻只能淋在花船上文人騷客的筆端,更澆不滅這風華煙月、金粉薈萃的六朝風流。

  琴聲淙淙,吳儂聲軟,余懋學已在畫舫上微醉。同桌上的姚弘謨把玩著酒杯,在風塵粉黛環繞中笑道:“行之好文章!老夫把玩揣摩,如飲烈酒,如聽大江東去詞,擊節暢懷!”說完,對旁邊的錄事道:“拿大觥來,老夫今夜興盡方罷。”

  余懋學字行之,婺源人。隆慶二年進士,此際三十一歲。本為官場新嫩,但大明官場并不一定以資歷和品級論英雄。

  姚弘謨以四品之尊,與余懋學等七品給事中和御史同席飲酒,呼朋引伴,在大明為常態。

  成祖以后,明代六科的人員選拔,用“行取”之法。昔日進士榜上學渣,不能留京為翰林、京官的,還有一條通天大道,即“蘭臺捷徑”。

  “國家定制,必選部寺之英,郡縣之良,老成練達,力有擔當者始授。”當初外放郡縣的二甲開外進士,有了工作經驗后,一旦被選為科道官,“俟有勞績,兩轉而擢京堂,不期月而簡開府,年例則一歲而轉方面,誠重之也。”雖然比不得翰林的天花板在內閣,但尚書有望。

  且太祖用“科道官”,宗旨為“以小制大”,他們手中的監察大權,超過都察院的御史,職掌“侍從、規諫、補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天下萬事給事中都能管一管,權力大的沒邊。

  因此別看在座的除了姚弘謨和幾個篾片清客以外,最高七品,但姚弘謨非但不會看輕任何一個,反而要巴結他們。

  在座有一位隆慶二年進士,史朝鉉字貫之的,跟余懋學一樣,現任南京給事中。聞言道:“老大人說的是,行人兄真是銅澆的心,鐵包著膽,如此攻訐當政,真我輩楷模——然則考成之法,由六科掌之,這惇大一條,尚有可榷之處。”

  旁邊一個叫王頤的御史聽了,冷笑道:“荊人用考成之法,不過鉗制我等,把持輿論而已。我朝祖制,科道超然于朝廷之外,百年來出了多少前輩好漢!荊人立考成法,以內閣總領其事,我等事關考成之事需報內閣——其中禍心包藏焉,貫之莫被他哄了!”

  余懋學聽了,點頭道:“說的是,故我陳五事第一條即言及此,今上聰明果決,焉能被奸邪長久蒙蔽?我等拳拳之心,必蒙嘉悅。考成法實害民之法也,若此次建言皇上未納,我下一本專門言說考成之弊害!”

  史朝鉉聽余懋學如此說,不服道:“行人兄,考成法是對著官去的,如何害民?還請解惑。”

  姚弘謨聽了,插言道:“貫之,你在知縣任上短,不知這考成法害民之處,情有可原。考成之法害民之處,最大一條是將賦稅納入考成。”

  “張居正說,推考成法‘不加賦而上足用’,諸位聽著耳熟否?宋神宗和王安石也說‘不加賦而國用足’,結果如何?”說完,冷笑幾聲。

  余懋學聽了點頭,對史朝鉉道:“老大人見得深,考成定了地方官賦稅任務。考成之時,你少一斗米、一斤絲都是不行的,收到九成,也最多得個‘中’。若想完課,只能催征!催征之害民,還用問嗎?”

  史朝鉉聽了,喝了口酒,咂咂嘴笑道:“若如行人兄這般說,這征課可不完成?”

  這話一出來,把姚弘謨和余懋學問住了。姚弘謨強詞奪理道:“朝廷賦稅,仰給東南,民力枯竭顯之有年,如今再加征課,小民不免‘家家皆凈’了!”

  他引用海瑞治安疏一句攻擊嘉靖皇帝之語,在座的心里明白其所指,都哄然大笑。史朝鉉想說這征課非是加征,也不是要催積欠,只不過是讓地方把本年度該征的收上來,有何害民之處?但不想惹人厭煩,就把這話頭收了。

  王頤見氣氛有些古怪,叫道:“此處乃金粉之佳地,風雅之淵藪,如何談‘征課’之俗務,亂我等之心哉?貫之兄,罰酒!”

  姚弘謨道:“正是,貫之兄該罰。不過今日“歌女花船戲濁波”,不可用手中杯,須用皮杯兒方有雅興。”

  史朝鉉聽了,臉上如紅布一般,連連擺手。身邊的歌女聽了姚弘謨指示,臉色微紅,將他手中酒杯拿起來,把酒用口噙了,微閉雙目,等他來吃這酒。

  史朝鉉推拒一番,見眾人起哄不停,沒奈何紅著臉吃了一個皮杯兒。余懋學等見了他的窘態,哈哈大笑。

  史朝鉉開了頭,眾人就放開心懷,撒野玩起來。姚弘謨先是隔衣把玩身邊妙齡煙花女子的雞頭肉,后來把持不住,格外不莊重起來,直掀她的裙子,要看她的腳。

  在座的一位清客見了,笑道:“老大人可是愛這金蓮?”姚弘謨臉紅了紅,笑道:“正是。所謂‘翠裙鴛繡金蓮小,紅袖鸞消玉筍長’,這女子憑他國色天香,若一雙大腳,索然無味矣。”

  余懋學對此無感,王頤卻和姚弘謨同好,聞言大笑道:“老大人的評!宋時張元幹詞云‘吳綾窄,藕絲重。一鉤紅。翠被眠時常要人暖,著懷中。’這小腳嘛,在被中把玩才有趣也。”

  那清客聽了,拿起面前酒杯笑道:“王御史此言非也,金蓮之賞,不是非在床上方可。今日有興致,不如我們行個賞蓮令如何?”

  在座眾人都是花叢翹楚,卻未聽過‘賞蓮令’的玩法,都停著聽他講。那清客解釋道:“這玩法有趣——讓我等身邊錄事都站起身,在這廳中走上一走,諸位觀其裊婷之態,猜她們金蓮之大小。勝者以魁首之繡花鞋裝酒一杯飲勝,輸的拿銀子,給勝者纏頭之金——今日雖無需如此,但給這些美人些賞錢罷了。”

  姚弘謨和王頤聽了,轟然叫好。余懋學此時已經半醉,也拍手大笑。在座的有人雖然覺得惡心,但不敢駁了姚弘謨的面子,都微笑不語。

  史朝鉉忍不住,帶著笑臉道:“前幾日在下跟日升隆掌事的飲茶聊天,聽他說有京師來人講,皇上擬發明旨,禁天下女子纏足。若有纏足的,后代不得科舉——不知此言有幾分真?”

  姚弘謨聽了,有點不高興,向北拱手道:“此必為謠言也,今上思慮所在,都在軍國大事,這閨中之事,皇帝如何管起來也?再說,此事如何監察?難道派中官把生員老母的裙子掀起來看一看不成?”

  此語一出,又是滿堂哄笑。余懋學的酒一下子嚇醒了了三分,道:“老大人慎言!今日廠衛不同往日,這不敬之語卻不可宣之于眾也。”

  不提廠衛還好,一提廠衛,姚弘謨冷笑道:“行人不必過慮,今時今日之廠衛,心思全在為這天下皇店保駕護航。鎮守太監之設,為皇上之掌柜也——此輩有何能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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