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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火炬

  次日卯時,古勒城風雨已停。因建在山頂,并無內澇之憂,除了道路泥濘,古勒城和昨日并無不同。

  但在指揮使府中,王杲的臉上仍密布著烏云,通紅的眼睛下鼻翼翕張,預示著雷霆即將大作。

  在廳前跪了一地的,有他的長子阿臺,還有負責守城和巡夜的三個虜將。除了阿臺,這些虜將背后都鮮血淋漓,已經挨了一輪鞭子。

  在沉默中壓抑了一會兒,王杲終于跳了起來,將手中鞭子劈頭蓋臉的打向阿臺。

  阿臺情知瑪法在發泄對自己的不滿,但自家確實被張伯倫用禮物蒙了,放松了警惕,無可置辯之處,因此聳肩挨揍,并不掙扎。

  王杲發泄了一會兒,氣消了大半。坐下喝了口茶水,問道:“那小婊子如何逃出去的?”

  阿臺跪地回道:“從今晨各處回報來推斷,張伯倫和三......小婊子后半夜先在兒子家殺了守門的塔臘多,逃了出去。然后在路上遇到巡夜,張伯倫突施偷襲,殺了一個五人小隊——張伯倫也受了傷,被砍掉了一根小手指。”

  王杲聽五人小隊的死只換了張伯倫一根手指,又怒發如狂,把茶杯往地下一摜,碎了滿地。

  阿臺見了,心說那都是上好的瓷器,瑪法甚是敗家。

  王杲問道:“張伯倫三頭六臂?能瞬間殺我五人?”阿臺回道:“有兩個是在街角撒尿的時候被殺的,應該是正碰上了躲在那里的張伯倫。兒子早上打問,剩下三個人里面有人高喊出來一聲,不過因雨大——沒人出來查看。”

  王杲聽了這句,陰狠的目光盯著負責巡夜的虜將,拿鞭子的手氣的微微顫抖。那虜將牙齒戰戰,垂頭不語。

  阿臺接著道:“他們后來逃到了城墻下,不知道用什么鉤住了城垛,順著墻爬了上去。在城墻上躲著的時候,又殺了兩個巡墻的兵,接著從外墻縋了下去。”

  王杲定了神,問道:“這大雨天,他們能跑到哪里去?你派人去追殺了沒有?”

  阿臺苦笑道:“這張伯倫甚是狡詐,他昨天帶了兩匹健馬,放在碼頭那邊的馬廄里。昨夜他又殺了看碼頭的馬奇格和兵丁四人——他們都被殺在炕上。”

  “他牽著自家的,嗯,還有馬廄里面的一匹好馬,泅渡過了河。三匹馬要是換著騎,現在追出去也追不上了。——這賊廝還在剩余的馬料里拌了毒藥,把馬廄里的馬兒毒死了一批。”

  王杲聽了,氣的倒仰。嘴唇哆嗦著問:“多少馬中毒了?”

  阿臺微微抬頭看自家父親的神色,見他臉色潮紅,眼睛露著兇光,心里直打鼓。

  低頭小聲道:“因為昨天下雨,好多家把馬都放在那馬廄里,被毒死了二十多匹,還有十幾匹沒死的,也廢了。”

  王杲聽了,好像被張伯倫一波操作給氣過頭了,突然冷靜了,沉聲問阿臺道:“還有什么損失?你一起說出來。”

  阿臺道:“他把碼頭上存放鹽和茶葉的口袋都打開了,敞著口——兒子也不知道里面拌沒拌毒藥,茶葉估摸著洗洗曬曬還能用。鹽不敢吃,也沒法洗。”

  王杲:“......,......”

  薊州局軍情情報處長劉守有千戶在第三天接到了張伯倫通過情報渠道給他的密信。張伯倫在密信中交代了他在古勒城中所作所為,請罪之余并告知劉守有自己和三姐兒不再歸隊,從此后江湖路遠,永不相見。

  雖然張伯倫保證自己不將錦衣衛情報機構的內情告訴第三人,但劉守有的腦袋還是一炸一炸的。薊州局總共兩個獲得三等白玉梅花勛章的探子一起跑了,絕對是錦衣衛在萬歷二年最大的丑聞。

  事件的嚴重性到了誰也不敢隱瞞的程度,劉守有冷靜之后,只能層層上報,并請罪。同時他派情報員緊急通知薊遼總督劉應節和總兵李成梁,請他們按照最新發展決定軍事行動是否提前。

  錦衣衛總部接報后,也不敢隱瞞,立即上報朱翊鈞。朱翊鈞將薊州局的報告和張伯倫的密信要來看了,只能苦笑。

  他心知自己在后世盡管是一個干部,但是對情報戰線上的工作程序、保密規定、叛逃人員處理等所有內容都是兩眼摸黑,想當然辦事肯定要出問題。

  張伯倫和三姐兒的逃跑,充分暴露出錦衣衛內部的管理混亂,人員控制等手段、制度缺失。尤其張伯倫因為參加錦衣衛較早,人事檔案竟然十多年未更新——從他直接跑了的情況判斷,現在去找他的家人估計都沒地兒找去。

  這樣的人盡管有能力,但錦衣衛將軍情重任放在他的肩上,是對戰爭這一最高政治斗爭手段的侮辱。

  朱翊鈞在薊州局報告中做了長篇批示,要求錦衣衛全體以此案為鑒,舉一反三,對他們僅用嚴酷家法來控制人員的粗暴手段進行了批評,責令拿出改進措施。

  朱翊鈞要求,對情報人員的管理,應該是激勵和管控并重,內部規章要制定出細則,獎罰都要分出更加詳細的等級;對全體人員要進行反復的紀律和保密規條灌輸,讓他們形成下意識,不敢觸犯紅線。

  要對人事檔案年年進行更新、復查,在派出人員承擔重大任務時好掌握其心理狀態,不光看能力,更要保證忠誠;最重要的是要強化民族、國家教育,讓所有錦衣衛官兵明白身上擔負的究竟是什么等等。

  對事件造成的后果,朱翊鈞倒不是很擔心。王杲已經是一條斷了脊梁的喪家犬,雷霆掃穴之下,很快就能軫滅。正如劉應節和李成梁在奏章中的判斷,只要把古勒城拿下,其他的女真部就能把王杲殘余勢力給吃了。

  反倒是針對女真的后續處理,要動動腦筋。大勝之后仍采用羈縻之策,顯然不合時宜。

  對錦衣衛在此次張伯倫逃跑事件的責任追究方面,朱翊鈞倒沒有大動肝火,畢竟是體制機制問題,而不是人的問題。因此,從王通到劉應節等相關人,一律戴罪圖功,原職位不變——東廠年底前要裁撤,到時候這些人都要重新擺布。

  ......

  張伯倫這只小小的蝴蝶,扇動翅膀導致了遼東整個軍事行動的調整。八月十五,東虜滿以為遼東軍民都在收糧、過中秋的時候,李成梁率領遼東所有騎兵三萬,傾巢而出,如神兵突降般將龍頭山團團圍住。

  騎兵下馬,改成步兵,從山下仰攻古勒城,第二天即攻到城下。

  原時空萬歷三年,李成梁率領馬步六萬圍城而久攻不下,最后靠王杲手下背叛才破城。

  在本時空的萬歷二年,朱翊鈞已經將自己治理遼東的下一步思路與張居正、劉應節、戚繼光等人反復商討,此戰堅決貫徹了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戰爭的目的要實現政治目標這一根本宗旨。

  在這一戰爭思想的指導下,李成梁部并未做什么招降之舉,圍住古勒城后,隨軍工匠即開始打造簡易投石車。

  御馬監張鯨派了得力人員,將朱翊鈞去年即指示內府按照土法煉油方法,研究生產的火油混合液——技術極限就是混合液,再進一步也分離不出來——帶到古勒城下四十桶,共一千斤。

  八月十八日,李成梁部用拋石機將裝了火油的陶罐扔進城,再放火箭。此舉將古勒城點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炬,燒了四天三夜,沖天的火光照耀了整個遼東。

  戰后清點,古勒城內僅有包括王杲在內的三十人躲在井內存活,朱翊鈞基本實現了三姐兒希望王杲部“斷根、死絕”的愿望。

  ......

  當初張伯倫帶著三姐兒逃跑后,王杲料遼東秋后肯定攻城。為了分散風險,將自己的兩個兒子派了出去,老大阿臺作為繼承人到海西女真哈達部首領王臺處尋求庇護,并尋求結盟;二兒子跟著大嫂到了覺昌安部,以探親為名住在建州左衛。

  大火才滅,建州左衛首領覺昌安就將孫女直接毒死,一尸兩命,尸首送至遼陽;王杲的二兒子,才十六歲,檻送京師。海西女真部首領王臺將跑到他家阿臺也綁了,連同三十個親兵的首級,一起都送京師。

  王家父子三人,在獻俘太廟后,王杲并未像原時空那樣在京師受剮刑。而是被送至撫順,在那里朝廷要會盟女真各部,這三個到時候另有用處。

  遼東總兵李成梁,終于實現了封爵的愿望,以軫滅王杲之功,獲伯爵之賞。與他一同受賞的,是南苑武學常務副山長戚繼光,以抗倭和在薊鎮擊破董忽力之功,同獲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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