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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整肅(上)

  “張文明的遇刺,標志著保守勢力與變法派之間的矛盾徹底激化。”——《京師日報》,萬歷三十五年的一篇社論。

  八月十九日一早晨,朱翊鈞接見了張居正,并告知了他張文明遇刺蒙難的消息。

  張居正哭的通紅的眼睛,顫抖的嘴唇,以及滿臉翻滾著的眼淚——還有那充滿著痛苦的眼神,都讓朱翊鈞內心感受到強烈的悲涼。

  作為一個穿越成皇帝的后世之人,朱翊鈞自覺地背負著來到這個世界的使命。他要帶著這國與民擺脫三百年后被占領、侮辱、奴役的命運;他要帶著這國與民瓜分地理大發現之后的世界,讓本時空的中國真正的地大物博;他不想要中華的國土在21世紀還分裂著;他不要后世的中國人背負著遠去的榮耀、近代的恥辱,在追趕的過程中忍氣吞聲。——做這一切,沒人要求,是他自覺的這樣做。

  可是很難,太難了。盡管他讓報紙鼓吹了好久,盡管他潛移默化的做了很多,盡管他恩威并施來消除各種阻力,然而現實還是連續給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

  自己的墜馬和張文明的遇刺,兩處殺機,都要以解決產生問題的人的方式來致變法于死地。朱翊鈞灰心的想:我已經做得很好了,為什么要吃力不討好呢?自己做幾十年太平皇帝穩穩當當——何必,何必去管那后世之人的死活?

  更何況,他想,這一切未必是真的。也許真的存在平行世界,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一切都真實可信;還有一種可能,這個世界不過是后世自己的一場夢或者一個瘋子的臆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朝露在陽光中汽化的時候,哪里有人在意它曾經在陽光下的璀璨呢?

  然而,然而,不能夠的!他在張居正的哭聲中想,我不服輸!這個世界本來就應該由我的國來主宰,而陪伴我的,相信我的,還有愛著我的,都在告訴我活著而且已經與他們水乳交融的事實!

  我——朱毅君,這是最后一次這樣稱呼自己。我是這個世界的君王。是的,我將永遠不再是那個心存善意,悲天憫人的小處長,一個歷史愛好者。既然我是君王,而且你們沒有解決我,那就換我來解決你們。

  “朕本不想讓你們很痛苦的。”朱翊鈞想。“也許,開始的時候我就錯了,不應該只打十廷杖的。”

  悲涼之后,朱翊鈞心臟中充滿的全是憤怒。“天子一怒,伏尸百萬”——也許,自己該舉起屠刀,讓這變法之花在血液中汲取營養,因為反對者已經不想跟他來好好說話了。

  “老先生,還請節哀。朕會給你一個說法的——用很多人的血。”

  張居正哭泣的聲音停止了,他想勸諫皇帝,內心深處卻又希望皇帝真的用成百上千的人給自己的老父陪葬——從自己再次入京,已經十九年了。十九年來他沒有伺候過父親一天。且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是,最愛自己的父親竟然用這種方式與他永訣。

  他伏地哭道:“臣聞訃信,五內俱裂。豬狗畜類,不敢來殺臣,而殺臣之父。此仇焉能共戴一天?”

  “然則,臣望皇上勿因怒行政,勿因怒而濫殺。害臣父者固當其罪,而無辜之人牽連也無用。還請皇上制怒。”

  朱翊鈞聽了道:“老先生請起。殺汝父者,不過是要一個變法總理大臣丁憂,進而阻撓變法!張宏之謀逆,與汝父之遇刺,一南一北、一內一外,就算是二者并無聯系,可外邊誰能信?”

  “當此之時,不嚴加整肅,變法之權威蕩然無存!朕先給老先生三個月假,先回家處理老父后事。其后,朕將下旨奪情——看看誰還要跳出來。”

  “至于如何整肅,先生不必管了——當務之急是要查出來誰行的兇。”

  “汝父高年,科舉不利,雖終年而府學生也,心內應若有憾焉。賜張文明老先生同進士出身,封一品資德大夫銜。”

  見張居正張嘴要辭,朱翊鈞豎起手來道:“先生不必辭。此事朕早有此意。未能在老人家生前賜下而榮于鄉里,朕之過也。”

  張居正走到御座前,伏身流淚叩頭道:“臣五內俱焚,此行萬非得已。然臣雖暫離,犬馬之心,變法之意,天日可表。臣之心無時無刻不在皇上左右,伏望皇上保愛圣躬。尤其受傷之后,起居食息,還請務必謹慎。”

  朱翊鈞聽了道:“朕知道了,老先生放心。”

  張居正接著道:“以上是第一要緊事,臣為此日夜放心不下。臣前日聽皇上墜馬,心中天崩地裂一般,伏望圣明萬分保愛圣躬。第二件事,數年以來,事無大小,皇上悉以委之于臣,不復勞心。今后皇上須自家留心,莫說臣數月之別,未必便有差誤。”

  “古語說:‘一日二日萬幾,一事不謹,或貽四海之憂。’何況變法初起之時?自今天起,各衙門奏章,望皇上認真省覽,親自裁決。有關系者,召內閣諸臣,或潘晟、劉應節、王崇古等輩,與之商榷停當而行。”

  朱翊鈞聽了他的殷殷囑托,眼圈發紅,道:“老先生放心,你之忠愛,朕知道了。朕也望你長途保重,到家勿過哀傷身。”

  張居正聽了這句,再次伏地痛哭。

  張宏的謀逆和張居正父親的被刺,一時間反而讓反對變法者閉緊了嘴巴。隱藏在暗處的他們彈冠相慶的同時,也都知道若此時亂說話,很可能就被納入亂臣賊子的范圍內,被一網打盡了。

  然而,此時閉嘴已經晚了。皇帝震怒之下,錦衣衛按照此前監控所得,對全國的反對變法且宣之于口的臣民進行了大搜捕。

  這種搜捕是白色恐怖式的,很快就轉成了屠殺。時間還未進入到九月,第一批和張宏謀逆案關聯的京官已被梟首,級別最高的為兵部主事熊敦樸——因為兵部倉庫和資金在變法后將直接劃入度支部,他在不同場合說過反對變法的話。

  當皇帝不再用廷杖和臣民對話,而是直接舉起屠刀的時候,真正的萬馬齊喑到來了。熊敦樸的死,張宏謀逆案中大量被夷家族的血,將萬歷五年下半年染的通紅。而且,那血腥氣越來越濃郁——逐漸黑沉著,彌漫著,讓帝國上下所有人都壓抑著,難以呼吸。

  萬歷五年的九月初二,在三千京營兵的護送下,張居正抵達江陵。他到家之后的第五天,即九月初七,張文明遇刺案獲得了重大進展。

  當日刺客打暈了張家戲班子飾演楊繼盛的老生,裝扮演出后無人察覺,唱詞聲調有聲有色,并未引人疑竇。錦衣衛以此入手,將江南凡是學、演《鳴鳳記》的戲子全數造冊,清查所有人在案發日前后的去向。

  九月初,昔日供職于董家班子,董家破門后流落江湖,改名為董劍雄的納入了錦衣衛的視線。他于董家破門后,成立了吉慶班,自立門戶,以為江南那些沒有養班子的豪紳唱戲為生。

  萬歷四年底,他曾帶著班子和當時劇作名家沈璟的介紹信去過張家,和張家戲班子進行了演藝交流——給張居易慶生。

  萬歷五年,《鳴鳳記》開始流行的時候,董劍雄讓自家伶人開始學唱此戲,且全面對標張家班子。張文明遇刺的時候,他帶著戲班也在江陵,在江陵鄉紳陳秉忠家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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