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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背井

  萬歷二年年底,大明帝國的底層農民,終于感覺到一些與往日不同的變化。

  從下半年開始,山東登州府鄉下,七日一集的集市上就開始出現很多霍老栓從未見過的東西。

  又厚又沉的玻璃燭臺、鐵油燈之類,誰家有了閑錢也不會買的玩意兒,霍老栓曾見到幾個小販賣力吆喝,又在他的嗤笑中灰溜溜的挑走。

  但有些必須要買的東西,例如鹽,切切實實的降了價。以前要十九文一斤的粗鹽,今年下半年開始,居然只要十六文一斤,里面的沙子還少一多半,這倒是讓人欣喜萬分的。

  自家的頭已經磨得不足一指,別人刨地一下,自己要刨兩下,這東西也不得不買。

  令霍老栓驚喜的是,新頭竟然不是過去賣的那種半生不熟的爛家什,頭前段兩指寬的部分閃著寒光,倒像是包著鋼。

  霍老栓蹲在地上,低頭摸著這新頭,心中有些疑惑。他用手推了推頭頂的黑氈帽,從額頭往下用力抹了一把滿是溝壑的臉,問那小販道:“這是鋼?”

  來趕集的小販挑著兩筐農具,加起來一百五十六斤,此時正坐在扁擔上直喘,大冬天里頭頂冒著熱氣。聽霍栓問,先不回答。從后背取下一個大葫蘆,打開紅布裹木的塞子咕咚咚的喝水。

  等氣兒喘勻了,那販子笑道:“霍老栓,俺是這集上老人了。跟你不言講虛的,俺實在不知這是不是鋼。不過嘛——”

  小販先從筐邊綁著的一叢粗藤條里,抽出一根指頭粗的,放在地面一塊扁石頭上。隨即拿出一把頭,用手把著頭頂端的鐵圈,在上面用力一刨。

  “看看,一下子兩段!”

  霍老栓先是牙疼似的直抽涼氣,又一把奪過販子手中的頭,心疼道:“可別崩了齒!”用粗糙的大手摸著,倒像是年輕時摸自家的婆娘一般。

  那小販笑道:“你這還沒買呢,就摸上了?”見霍老栓對著太陽檢查,又道:“若崩了一點兒,俺送給你!”

  霍老栓檢查了好幾遍,肚子里轉了轉念頭,瞪起眼珠大聲問這頭多少錢?

  那販子笑道:“比原先貴不多兒四十文,沒銅錢給米、麥、豆子都行。”

  霍老栓聽了腮幫子上的肉條子蹦出咬牙切齒。罵道:“你這驢貨,比去年貴八文還說貴不多兒?”

  那小販拿起斷了兩截的藤條對霍老栓道:“過去的頭能斷開這個不蹦齒兒?這樣的一把頂過去兩三把,你省了多少!”

  霍老栓語塞又指著筐里的鐵鍬道:“這個多少文一把?”那小販回道:“這個用的料和頭一樣三十八文。”

  霍老栓聽了眼睛要噴出火來,要打殺他一般。那小販見了害怕道:“老栓叔,你跟俺常來常往,這兩件加起來給七十五文就行俺不賺你的。”

  經過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還找了兩個同村的過來評理,霍老栓終于從小販手中用七十文錢買下了這兩把農具。

  然后他在市集上轉了轉,又花六文給自家小兒子買了一頂豬鬃板帽。

  因市面上豬鬃漲價,這帽子也比原來貴了一文,霍老栓險些又和賣帽子的打架被同村的老漢霍大罵道:“你今年開春賣豬皮、豬鬃的時候,多賣的錢咋不說?現在還嘰嘰個啥?”霍老栓這才消停。

  幾個人回家的路上臉都被寒風吹得通紅。霍大閑話道:“聽集上人講,朝廷打下了東北地盤老大了,那地黑乎乎的冒油就是沒人種。”

  霍老栓聽了嗤笑道:“還有好地沒人種的?這都不知哪里編的瞎話呢。俺不信。”

  同村的一個后生叫霍林才從臨清做短工回來。聽霍老栓說不信,接話道:“大哥,這個是真的。臨清都鬧鬧的沸反盈天。聽說皇帝下了旨意,這賤籍樂戶只要愿意過去種地的,白給地不說,還都給脫籍轉農戶。不管是誰,頭五年一分皇糧不用交。”

  霍大和霍老栓幾個聽了,那嫉妒的火焰要把心臟燒成灰燼。紛紛罵道:“天下還有這般道理?!這賤籍樂戶,后代都不能念書的玩意兒,朝廷白給地種?還不交皇糧?”

  霍林見幾個老漢鼻子冒煙,好像要打他,嚇了一跳。結巴道:“許許是俺聽差了。”

  這幾位聽了,都舒了一口氣。先是嘲笑了他一通,又罵了幾句,這才在村口散了去。

  然而,出乎霍老栓幾個預料的是,霍林在臨清聽說的居然是真的。隨著年節的來臨,縣里的差役下鄉催課的時候帶來了消息,證實了這一點。

  霍家村的村民在躁動中過了一個不肥不瘦的年,吃了幾日平日不舍得吃的細糧,肚里也增了些油水。

  本家霍老太公在正月初九,召集全村姓霍的在祠堂集合,又把村里唯一一個識字的外姓人王鵬喊了來。

  王鵬先把到縣衙抄來的告示念了一遍,祠堂里有一個算一個,沒一個聽得懂。這王鵬又用土話給翻譯了一遍,把朝廷開發東北的政策講明白了。

  眾人聽朝廷許百人以上家族到東北跑馬圈地,這呼吸都粗重了。祠堂里七嘴八舌,很快就聽不清大伙在嚷嚷什么。

  七十歲的老太公頓了頓手里的鐵鍬把,見沒啥效果,又扯著嗓子喊了兩聲,還是沒用。站在霍太公旁邊的霍林見狀,一聲大吼,“都閉嘴別說話,聽老太公講話!”

  一嗓子吼完,祠堂里安靜下來。但隨即他爹的鞋底子就到了頭頂,霍林只好跪下給長輩們磕頭道歉,其中一個被抱在堂祖父懷里的叔叔也下了地,受了霍林的禮。

  霍老太公身體硬朗,除了掉了幾顆牙齒之外,還能下地干活,頂的上大半個勞力。見大伙兒安靜了,老太公指著祠堂墻上的宗譜和底下擺著的上百個牌位道:“咱這一支姓霍的,原先的根兒在陜西。后來老祖宗活不下去,拿著要飯的碗,走來山東。”

  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上,霍老太公又道:“聽俺死去的老子講,咱這支人在霍家村已經一百六七十年,來的時候就哥兒五個。”指了指牌位道:“看看,宗譜是背來得,這牌位上的祖宗都是埋在這里的,現在咱們多少口了?”

  對霍老栓道:“你這驢貨娶得婆娘能生,現在孩子七個!草的,一個女娃沒有不說,還都活了!草的。可惜咱們霍家不出讀書人,有一個算一個,打架行,念書就像死了娘!這世道,宗族出不來讀書人,就沒有地!”

  環顧滿屋子姓霍的,老太公道:“咱們現在有一個算一個,誰家有地?都給王老爺家種地,扛活!現在朝廷許了——”王鵬見他卡住了,接了詞兒道:“章程。”

  老太公贊許的點點頭,接著道:“朝廷許了章程,在東北給地,俺覺得好,皇恩浩蕩!俺和族里老人商量了,咱們舉家遷過去!朝廷說過了百人就跑馬圈地——草的,騎馬跑一天,那地得多大?”

  “俺們去種自家的地,不比交租子強?今日喊你們來,就是商量這事兒,都說說——嗯,一個個來,別瞎幾把叫喚。”

  王鵬在旁邊聽了,心里砰砰亂跳,心叫苦也。這霍家舉族搬了,自己的遠支王老爺家可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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