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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胸臆

  萬歷三年五月初一的申正,南京刑部員外郎李贄整理好桌上寥寥幾張文稿,脫下身上已經起了疙瘩的繭綢官袍,穿上起毛更多的棉布便服,跟同僚招呼一聲,離開了衙門。

  剛出了大門沒幾步,就聽見身后有人喊道:“李卓吾!”

  李贄扭回身看時,干瘦的臉上露出笑容來道:“我道誰喊我,原來是馮老兄。你如何到這刑部來?可是有事?”

  馮邦寧走近前,裝模作樣道:“給李大人見禮了。”口中說是說,那膝蓋彎的速度卻極慢。

  李贄見狀,微笑不語,也不阻止他。馮邦寧噗嗤一聲笑了,口中道:“你這廝,小心我不發你的書。”

  李贄聽了哈哈大笑,輕輕錘了馮邦寧肩膀一下,正經了神色問道:“你這個時辰來,干什么來了?”

  馮邦寧搖頭道:“我不是辦事,我專門來找你。可有空閑,到薈萃樓坐坐去。”

  李贄一聽薈萃樓三個字,嘴巴里一陣濕潤。苦笑道:“今天不行,龍溪先生到了南京,我今天要去拜會。”

  馮邦寧聽了,笑道:“我也知道龍溪先生到了南京——你還認識他?能帶我一起去拜見一下嗎?”

  李贄聽了,促狹道:“你這滿身銅臭的,和我麻纏倒罷了,可別熏壞了龍溪先生,不領你去。”

  李贄在馮邦寧的有心結交之下,早就和他成了一對好朋友,經常跟他開玩笑,馮邦寧聽了,毫不以為忤。

  拽住李贄的袍袖,馮邦寧問道:“你跟龍溪先生已經約好了嗎?”

  見李贄搖頭,馮邦寧松口氣道:“此時天色還早,你我先去薈萃樓,我跟你商量點事情,等吃過飯,我再給你雇輛馬車,安排點禮物你再去——不然,你空著手這個時辰去吃白食?”

  這一番安排,讓李贄啞口結舌,毫無拒絕的道理。馮邦寧先打發了身邊的小廝,讓他去辦雇馬車買禮物的事,這才拉著李贄走了。

  薈萃樓是南京近兩年新開的清真大酒樓,因東家舍得下本錢,每道菜里面都放日升隆秘制的“味精”這生意火的不行。

  馮邦寧常來此地掌柜的見他來了,忙把留著備用小包間拿出一個來讓馮邦寧和李贄上了樓。

  兩人點了些酒菜李贄問道:“說罷,你找我什么事?可是難得你還有求到我的一天。”

  馮邦寧先笑道:“李大哥,你這官兒做的有什么意思看看你的袍子通起毛了。——等會兒等愚弟給你再買一身,要不然你就穿著這個去見龍溪先生?”

  李贄文采富瞻,但跟馮邦寧說話從不拽文,聽了嘆道:“我他么的一輩子窮命這寫書的錢還沒攢下老婆子就要換房賃居,我這窮官兒能住兩進的房子?荒唐!”

  馮邦寧聽了,笑道:“你家原來的房子也太逼仄了,一家子六口人住四間房子,家什都沒地兒放。老嫂子做得對要不你也把銀子都隨手散了。”

  李贄聽了無語。此時菜上來了,李贄據案大嚼問道:“快說你的事兒,我著急要走。”

  馮邦寧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平展開了,遞給李贄道:“卓吾大哥有見識看看愚弟這個買賣做得做不得?”正是已經報到京師請過旨的第一期《皇明南京日報》創刊號。

  李贄此時剛喝了一口鮮湯正往肚子里順嘴里的佛跳墻呢。接過報紙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醒目的標題一口待要噴出,閃念間又怕失了禮且糟蹋了桌上的菜,嘴巴一下子閉緊。

  馮邦寧就聽報紙后面噗嗤一聲,緊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李贄把報紙往邊上一扔,馮邦寧見他兩個鼻孔都噴出些魚翅絲兒掛在嘴邊,正彎著腰猛咳。

  好容易把鼻子里的東西擤干凈了,李贄喝了茶漱了口,才喘勻了氣息。見馮邦寧在一旁樂不可支,他罵道:“你這廝心太臟了,我都眼瞅著要五十歲的老人,經得起你開這般玩笑?”

  馮邦寧先笑著賠禮,口中道:“沒想到號稱‘異端’的卓吾大哥也受不了這東西,看來這買賣是愚弟想差了,做不得。”

  李贄一翻白眼,口中道:“我還沒看呢,等我看過了再說。”說完,撿起地上的那張報紙,從頭到尾細細看了一遍,也不提自己著急去見龍溪先生的事兒。

  等看完了,他把報紙疊好拿在手里,上下打量馮邦寧,臉色也嚴肅了。口中道:“馮東家好大的勢力,怎么就琢磨起這個東西來了?你這是什么,民間邸報?”

  馮邦寧聽了,怕他跟自己生分了。連忙道:“卓吾大哥,這不是先問你來了嗎?”

  李贄聽了,先閉目沉思一會兒。隨即冷聲道:“說罷,你身后有誰?”

  馮邦寧聽了他的話茬子越來越硬,抹了抹額頭上的汗,賠笑道:“卓吾大哥,我這點事兒你還不知道?剛來南京就攀上李太監的關系,這才能開起來清流書坊,我還認識誰?”

  李贄聽了,拍了拍手中的報紙,口中道:“那你這東西給李秀山看過了沒有?”

  馮邦寧仍笑著道:“嗯,不瞞大哥。我已經拜李太監為干爹。這東西愚弟做好了第一個就他先看過了,干爹說朝廷又沒規定民間不能辦報紙,就像清流書坊的小說、話本一般,以前誰能想到?誰先干,誰就能賺大的——那意思撐腰讓我干。”

  李贄聽了他轉述李太監的話,心里有了點底。一直板著的臉也松動了,露出笑來指著馮邦寧道:“此前和你相交時,就覺得對我的脾氣,你這廝膽子包著身子,就沒你不敢干的事情!開書坊的拜太監為干爹,你這是要自絕于江南士林啊!”

  馮邦寧聽了哂笑道:“呵呵,反正我家的書讀書人也不來買,都是販夫走卒買去看,我理那些假道學干什么?”

  李贄聽了,哈哈大笑,連呼爽快。口中道:“好一個假道學!不過你說的不對,你家的書這些假道學家里最多,都是打發下人去買的,這些個假道學不露面罷了。”

  接著又說道:“你要是問我,我當然說這東西好!不過,朝廷能不能讓你干長遠了,尚在兩可之間。李太監在這里時,能護著你,可朝廷要查封,他也未必攔得住!”

  馮邦寧聽了這話,心說總算入巷了。他笑道:“你還不知我干爹何等樣人?今日來找你之前,我才從鎮守府出來。我干爹已經請了皇帝的旨意,許我做這生意。”

  李贄聽了,吃驚道:“這點子事情,李秀山居然擾動天聽,這圣眷可太熱了也。”

  馮邦寧苦笑道:“我也這般問他,干爹說‘你不懂這報紙的厲害,膽子大倒是敢瞎琢磨,我還能像你那般不穩當?’卓吾大哥,這話啥意思我當時沒敢問,這報紙厲害在哪里?我怎么不覺得呢?不就是些談資,能有什么的?”

  李贄聽了,對馮邦寧嘆道:“賢弟你可真是心大。秀山公說的對,這東西一旦問世,可比你那些小說話本厲害百倍——這是輿論利器,攪動人心的桿子!”

  馮邦寧聽了,裝出害怕的樣子,口中道:“要是像大哥這般說,這不是殺頭的買賣嗎?要不,我不做了。”

  李贄聽了,雙目爆出精芒道:“別,別。你有皇帝撐腰了,怕什么?!只要別亂說話埋汰朝廷、官府,能有什么礙事的——我看你這第一版兩篇文章就很好,誰寫的?”

  馮邦寧聽了,得意道:“正是愚弟親筆,我在鎮守府看見了朝廷邸報和海大人奏章的抄本,照著抄了些,又評論一番——大哥看我那首詩做的怎么樣?”

  李贄聽了,把報紙展開,又看了一遍吹捧皇帝大修水利的頌圣詩作。口中問道:“海大人是欽差,奏章李太監怎么能有?”

  馮邦寧搖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在干爹書案上看見的。”

  李贄聽了,不再問這事。指著報紙搖頭道:“白瞎了你辦報紙的新奇想法了,你這還能叫詩?這幾篇文字,就屬這首詩最差,你還不如不印上。媽媽的,像個大綠豆蠅趴在白面饅頭上似的,太臭了你也。”

  剛說完,見馮邦寧氣的頭頂的帽子都高了兩寸,李贄忙轉移話題道:“這句讀符號卻甚新奇,也是賢弟琢磨出來的?”

  馮邦寧氣哼哼道:“正是,老有人說我家話本分不清前后句子,我才想出來這招。你沒看你自己的書?都用上了兩期了!”

  李贄苦笑道:“你給我送來得樣書我從來不看,那是用來賺錢的東西,每次我寫的時候都用棉花把鼻孔塞上才寫的出。”

  馮邦寧一聽,更是氣的七竅生煙,一拍桌子道:“好你個李卓吾,你這廝端碗吃肉,放筷子罵娘。明天起,稿費減半!”

  李贄聽了,廟里長草慌了神道:“賢弟勿惱。我再不氣你了,你剛才害我噴飯的事兒也揭過。你今天來,就是問我這事兒能不能干?”

  馮邦寧松了口氣,心里先問自己:我和這廝到底有沒有真的朋友之情誼?現在都一塌糊涂了。嘴上道:“大哥,我做著那么大買賣,如何能操持這么一攤子?今天找你——是想讓你辭官,做這報紙主編!”

  李贄聽了大喜,叫道:“真的?賢弟你莫誑我,我可真敢干!”

  馮邦寧聽他這話,心中也大喜,對自己大伯馮保佩服的五體投地。心說大伯怎么就斷定李卓吾有辭官之心,還真是厲害了。

  口中道:“我誑你干什么?不過咱們可約法三章,第一你主編的文章不能攻擊朝廷;第二離經叛道的東西三年后才能開始寫;第三,我有最終審稿權!”

  李贄聽了,兩眼通紅,突然哽咽道:“賢弟說三年后讓我直抒胸臆?在報紙上?我答應你,不給錢都行,我白幫忙!”

  馮邦寧見了他這般模樣,心中也有些凄惶。說道:“大哥說哪里話?報紙主編月薪六十兩,愚弟給你八倍官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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