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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王世貞

  萬歷三年八月,松江地區遭遇了臺風。王以修急奏朝廷,言海水大溢,水涌過丈,壞田禾三千頃,漂浮人廬過萬,奏請朝廷加以賑濟。

  風雨中蘇州太倉縣,已經從貼了封條的府中搬出,另行賃居的王世貞,看著天井內一陣陣的驟雨,心內的酸楚竟然得到了一絲安撫。

  畢竟這大風雨加于其身時,為萬民同遇。而朝廷給他家的風雨雷霆,卻是王家上下數百口獨自承受。

  昨日,朝廷關于王世貞堂兄王世聞、王世德和他們的三個孩子,親弟弟王世懋的兒子王士騄,還有王世貞最喜歡的長子王士琪的判決已經下來:

  王世聞、王世德絞。王士祿、王士琪以及他們的三位哥哥,五人全部流放大寧。

  大雨之中,王世貞還能聽到從這賃居的后房中傳到耳邊的號哭之聲。

  “一敗涂地,一敗涂地!王家完了,王家完了!”的呼喊聲在心里翻滾著,燙的王世貞呼吸急促,更讓他的眼淚如同泉涌,陣陣哽咽壓在喉嚨底下,卻哭不出聲來。

  年近半百的王鳳洲萬萬想不到,這流傳千年,不絕如縷的大族,竟然會在好好的升平之世陷入了深淵。覆滅王家的,是王世聞、王世德兩兄弟的利令智昏嗎?是海瑞的辣手嗎?是高居廟堂,執掌國柄的張居正?還是他的好老師,反戈一擊的徐階,徐華亭?!

  正在咬牙切齒間,身后傳來一聲低聲咳嗽。王世貞快速抹了把臉,扭頭看時,原來是自家弟弟王世懋在身后欲言又止。

  王世懋此前任南京太常寺卿,因王家獲罪,和王世貞一樣同時被罷官。此時他也是兩眼通紅,見王世貞臉上猶有淚痕,他低聲道:“大哥莫傷懷了,大夫說士駿沒事了——因嚇著了,才驚厥發熱。”

  王世貞聽說小兒子過了鬼門關,長出了一口氣。他居官多年多經風浪此時定下心神,語含痛楚說道:

  “王家之禍唯吾召之。今年五月鄖陽地震,吾不自量力上《地震疏》影射權臣,與之交惡吾家才有此變!張居正好歹毒的心腸!”說完又流下淚來。

  王世懋聽了嘆氣道:“大哥確有孟浪之處,‘內以養志,以坤道寧靜為教;外而飭備,以陰謀險伏為虞’和地震有甚關系?更別說三月間你還得罪了他的小舅子。”

  王世懋所說正是王世貞與張居正交惡之始。

  嘉靖二十六年,王世貞與張居正為同榜進士。這兩個同年,一個是現在的帝國首輔,一個獨擎文壇領袖大旗,公推為文壇盟主十余年都是當今頂尖的人物。

  與他們同年的,還有鼎鼎大名的楊繼盛。當年楊繼盛倒嚴下獄政壇諸公噤若寒蟬。唯王世貞送湯藥,并代其妻子寫伸冤疏上奏嘉靖帝;待楊繼盛就義之后王世貞又收斂其尸首,并到刑場祭奠。

  當時他的熱血之舉招致嚴黨嫉恨其父王忬就被抓住過失逮捕下獄。當時,王世貞、王世懋兩兄弟數日跪在嚴府門外,到底沒救得父親,王忬最后被判斬首。

  王忬的死,徹底的讓一個有志于政治的文學青年轉向文學,中年即成為文壇盟主。

  能讓他未及耳順即獲此顯位的,一方面確實有才,還有一方面原因就是其家在“倒嚴”過程中積攢的清流高名起了作用。任何與王世貞辯駁義理文字的,那文章都沒有他寫出來的有說服力。

  王世貞和張居正的關系從嘉靖朝開始一直很好,張居正入閣后,王世貞曾經對來訪的戚繼光稱贊道:“江陵相公誠謂社稷之臣,今日為相公乃國家之幸,萬民之福!”

  當然,他在戚繼光面前吹捧張居正還有別的目的——為父親王忬平反。隆慶初年,王忬平反的事兒高拱反對,徐階支持,最后能平反成功,不能不說有同年張居正居中協調的功勞。

  張居正于隆慶六年高拱被逐后柄國,對王世貞繼續關照。先于湖廣鄉試時派他去主考,并寫信給湖廣巡撫舒念庭推薦他的才學:“新任王廉憲鳳洲,嫻于文辭,委以程試之作,必能代勞,有裨盛典。”

  可惜王世貞不領情,他之志向在于翰林蘭臺,欲修國史。此前已經多次向張居正表達過這個愿望,然而張居正作為柄國元輔,也有利用王世貞文壇盟主的身份,向天下士人宣示開明政治,人才俱能得用的政風,因此仍安排他任實官。

  短短三年,張居正先后安排王世貞任湖廣按察使、不到一年又轉京官太仆寺卿——萬歷三年初又轉外官,任鄖陽巡撫,下一步迎接王世貞的,就是尚書、入閣的通天坦途。

  但是張居正的俏媚眼做給了瞎子看,王世貞此時飄了,他自負天下之才,卻無治政之心。在任內極其草率的處理了鄖陽士子許仕彥的土地糾紛案,而許士彥背后站著張居正的小舅子王化,被王世貞一起收拾了,相當于給張居正上了眼藥。

  張居正當時以王鳳洲文人之性發作的角度看待此事,還專門寫信給王世貞,替家人做了些解釋工作,同時也理解王世貞,表示他做的沒錯。

  今年五月,湖廣地震,鄖陽也在其內。令天下人不解的是,王世貞在徐府退田事鬧得沸沸揚揚之際,竟然上《地震疏》,報告災情的同時,對張居正進行攻擊,暗指權臣秉政專權,是天下災異四起的根源。

  奏章被朱翊鈞留中,張居正也沒跟皇帝說什么。但隨即朝廷即雷霆大作,王家被連根拔起,一蹶不振。

  此時遭受滅頂之災的王世貞自問,自己當時的奏疏,是要報答徐階當年為王忬平反的恩情,還是嫉恨張居正以致于失去了理智?還是兼而有之?他自問不可得,身邊的王世懋就更不能知道自家哥哥為什么突然犯渾了。

  此時聽王世懋的指摘,王世貞懊喪欲死。堂堂文壇魁首,賣弄文字,一本傾家,早成天下笑柄。若張居正構陷他家倒也罷了,留的清白之名在,家族總有復起的一日。

  然而,《皇明南京日報》的連續曝光,繪聲繪色的描述他家參與民變的詳情,連串聯之間的對話都如實刊登了——這家聲已經頂風臭了十里遠,王家還有什么本錢翻身?

  其實,王世貞此時冤枉了張居正,整個松江民變案的處置,張居正參與的根本不多。

  張居正所能做的,只是保住徐階。他也張開不嘴再來保王世貞,否則必遭皇帝猜忌——老師、同年都保了,你張居正黨同伐異,意欲何為?

  更何況王世貞腦子抽風,主動與張居正交惡,張居正沒落井下石就算對得起他。而對朱翊鈞來說,他判斷王世貞這是吃香了嘴,清流么——專以詆毀當政為能,來賺他的高名,朱翊鈞后世見得多了,滿網的“公知”盡是這般貨色。

  所以翻掌壓下,給江南以及天下士林打個樣子,不管你是三品高官,還是士林領袖,只要你阻礙了朝廷的新政,欲在江南以結社、邀名乃至操縱民意來阻撓大政,一律碾為齏粉。

  聽著風雨大作的王世貞,羞愧之下又流下兩行眼淚。王世懋怕他想不開尋短見,又勸道:“大哥也不必自責,此案在海瑞糾察的時候,還有徐家和莊家兩家,只恨咱家沒長眼,沒有這兩家精乖。”

  不提這兩家還罷了,提起這兩家,王世貞滿嘴苦澀。徐家老匹夫的反戈一擊,將獲罪四家埋進土坑里不說,還沒損失什么名聲——徐階的斷尾求生之計起效,這江南輿論沒有認為徐家參與奴變的。若真參與了,還能被饑民打進家里,差點沒跑出去?

  而莊家更狠,海瑞還沒等上奏結案奏章,莊家就開始退田。原來他家占地十三萬畝,等海瑞奏章上去了,就剩下不到八千。

  隨后,莊家家主將自家佃戶所欠高利貸,以及欠繳的地租憑證,一火焚之。這一手把當時的整個江南地主全給鎮住了,盡管士林沒什么反應,但是升斗小民,簡直視莊家為萬家生佛。

  更絕的是,莊家將歷年來利用詭寄、分灑等諸般方法脫逃的田賦,一次性補齊,僅此一項,嘉興、吳縣兩縣萬歷三年的錢糧即得以完征。

  令江南士林當時不理解的是,莊家做這一切,居然沒有聯絡士林揚名,也沒通過任何途徑上奏朝廷。因其家多年來供養義莊,慈善之名甲于蘇州,因此這民間百姓不知究竟得,無不真心相信,這退田等事都是莊家的善舉。

  如此精乖識做,當然能得到回報。接到江南地區情報的朱翊鈞,朱筆輕輕一圈,就把莊家從下發的諭旨中給劃了出去。

  而高居九重的皇帝一轉念間,對莊、王兩家的后續遭遇,不啻于天壤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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