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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凋零

  凌云翼一目十行,快速將正親町名義發的檄文看過一遍。微笑著遞給島津義久。

  島津義久也精通漢學,看罷露出輕蔑之色道:“這‘試看今日之日本,究竟為誰家之天下’是抄的《討武瞾檄》吧,還真是羞恥呢。倒是羽柴秀吉的風格,他一貫不要臉,好詞兒也要偷。”

  “如今天下武家,誰能聽這檄文擺布!北條氏政是一定不理的,柴田勝家不給他使絆子就算好的。至于德川家么——這老狐貍猜不透,但要讓他為王前驅絕計不可能。”

  “至于剩下的毛利家、長宗我部家等,已經聞風喪膽,哪里還有膽子放對!這幾張紙,只好用來如廁罷了。”

  立花誾千代雖然未見檄文內容,但黃仲拙說是日本國王檄文她卻聽得清清楚楚。此際聽島津在凌云翼面前對天皇毫無尊重之意,真把“義理”視為無物,臉色蒼白,第一次對自己輕率出使感到些后悔之意。

  兩人交談期間,立花誾千代仍跪坐在下,靜待凌云翼發落。凌云翼與島津義久交流幾句,轉頭對她道:“誾千代,汝奇女子也。本帥本來意動,但此檄文一來,卻無法答應你了。”

  說罷,示意親兵將檄文遞給立花誾千代。誾千代見檄文中號召天下武家抵抗明虜,臉上先是激動的潮紅,隨即想到檄文一至,大友家萬無幸理,又滿臉煞白。

  凌云翼道:“立花家雖只剩下孤女贅婿,但你小小年紀,忠義之心氣貫虹日,本帥悲憫之。你回去告訴大友宗麟,除立花家之外,其余大友諸家臣,限明日日落前出城面縛歸降。至于大友宗麟和其子大友義統,交出首級,大友家其余人等我都要帶回京師獻俘闕下。”

  說完,凌云翼一指立花誾千代手中檄文道:“吾本意只是讓大友宗麟跪地服罪,交出大友義統的人頭即可。但日本國王檄文一至,若不把大友家擊為齏粉,大明軍威何存!你把檄文也帶回去吧——非是本帥心狠,造化弄人耳。”

  立花誾千代臉色毫無血色,不再廢話,俯身欲行禮。恰在此時,大帳外又有人報進,進來的卻是消失了小半天的張元勛,手中拿著信封和信紙。

  凌云翼問道:“這又是什么?”

  張元勛臉色古怪,行禮后回稟道:“日本國王發的文書,又來了一份。”

  凌云翼沒聽清,直接打斷道:“已經抄得一份在此,本帥已經看過了。”

  張元勛臉上表情越發古怪,回稟道:“是,這是第二份,追著第一份來的,聽來人說是加急直送給大帥的。”

  凌云翼聽了,一撫頜下長髯,端起大案上的茶杯喝了口茶,微笑道:“遞上來看。”

  待接過第二份文書,凌云翼才看了開頭,扭頭一口茶直噴出去,噴了坐在帥案側下方的島津一臉。隨即放下那幾張紙,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又對島津連說對不住。

  島津默默的用袖子把臉擦干,好奇道:“這寫的什么?”凌云翼笑的不行,示意他拿走自己看。島津接過來看時,見上面第一列寫道:

  “日本國王百拜上國欽差凌云翼足下”

  仿佛一只小公雞被捏住了脖子,島津一口氣沒上來差點背過氣去。適才看《討明虜檄》慷慨激昂,玉碎之意昭然,日本凡有忠君之心者見之,無不心動神搖。沒想到急轉直下,不過一炷香工夫,天皇謝罪表就跟來了!

  “吾國壤地褊小,慕漢大受封,不絕于史。《三國志》、《后漢書》、《北史》云:‘其后并受中國爵命,江左歷晉、宋、齊、梁,朝貢不絕’云。”

  開宗明義,我們日本國受中原皇帝冊封是正常滴,一直以來都如此!

  島津義久一口槽不知從何吐起,又見其上寫道:“漢孝武皇帝滅朝鮮,日本使驛始通于漢。至光武中元三年,使人奉貢朝賀,上國賜我國印綬。”

  “魏景初二年,遣南生彌等詣郡,求詣天子朝獻,太守送詣都,乃以金印紫綬封為親魏倭王,使者等并拜中郎校尉,假銀印青綬,勞賜優渥。”

  “平始八年,遣使因獻男女生口,貢白珠、異文雜錦”

  拜表之中,從漢、魏、晉、梁、隋、唐、宋、元一直往下梳理,沒有一個朝代落下,反復論證日本國一直對中原王朝很恭順,我們的合法性都來自于朝貢和冊封——一直講到明朝。

  “國朝洪武四年,懷良親王遣僧祖朝貢。至三十五年時,詔定為貢期,此后十年一貢。及太宗嗣登大寶,吾國國王嗣立,皆受冊封,自是或二三年,或至六年,貢無定期,皆詔至于京師,燕賞優渥,稇載而歸,是以其貢而去也,往往各道爭先”

  島津義久目瞪狗呆,對萬世一系的天皇家能夠整理出來這么多史料感到震驚——這得花多大工夫呀。這是從凌云翼登陸日本時就開始準備了吧。

  再往下看,就是讓島津義久三觀徹底崩壞的文字:“及御肇國主崇神立國,始有規模,僭稱天皇時為漢孝武天漢四年,計徐福東渡,既及百年矣。其實同文同種,本土相傳如此。上下之分,效仿中國,服用政令等更與中國無異。”

  那個啥,我們日本人都是徐福后代,故老相傳一直如此,咱們都是一家人也。而且,我們第一代國主“僭稱”那個“天皇”,我正親町繼承這個稱號不是有意的哈。

  既然已經不要臉了,謝罪就徹底一點:“魏、隋、唐、宋以來,雖屢朝貢,厚叨賞賚,又屢寇邊隅,然不過臣屬武家肆其鼠竊,勞動朝廷驅逐之而已。”

  “國朝嘉靖二年,謙導、宗設等讎殺,碎劫東庫,毀嘉賓堂,殺傷寧波官軍。此細川、大內等輩僭用堪合,擅做主張,非國主之意。”

  我們天皇一系苦啊,老早之前就說了不算了。這些臣屬武家不聽我們的話,“屢寇邊隅”、“肆其鼠竊”,都是這些惹禍精干的壞事,您老看清楚嘍,別誤傷友軍。

  此后正親町反復辯解,說歷任國主沒管好下屬,確實不對,但太阿倒持,權臣肆意妄為,我們也沒有辦法。并在拜表中最后一段開始強烈的煽情:

  “傷鱗入夢,不忘漢主之恩;雖云小國之拙,誰忍鴻霈之誠。正親町誠惶誠恐,稽首頓首,死罪。”

  “圣皇宣旨下降,勞動欽差荒外之跋涉;臣重蒙宣恩,敬仰無邊皇德之越海。遙拜金闕曉后,望堯云于九禁之內;巖扄之傀儡,奉圣旨于蓬蓽階前。縱粉百年之身,何酬今日之惠?染筆拭淚,伸紙搖魂,不勝慕恩之至。拜表以聞。”

  島津義久看罷正親町天皇聲淚俱下的拜表,大滴的眼淚流了下來,太特么感人了!凌云翼再對天皇下死手,就太不講究了!

  凌云翼只看了開頭,見島津義久都看哭了,又把拜表要回來忍笑從頭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遞給身邊親兵道:“給立花誾千代也看看。”

  立花誾千代此時已經起身,因未曾拜別,怕失禮就一直在那里站著。等她接過天皇親筆拜表,看完之后臉色煞白,跟身上的白衣一個顏色,額頭上沁出一層細汗,張嘴欲嘔,又強行忍住。

  她跪伏于地,將拜表還給凌云翼親兵。隨后未發一語即起身,也不管失禮與否,扭頭出了大帳,倒把凌云翼和島津看愣了。待其踉踉蹌蹌的出去,帳外隨即傳來她嘔吐之聲。島津義久感慨道:“這孩子活不成了。”

  凌云翼聽了心有戚戚,跟著嘆了口氣。他不管誾千代如何,問島津義久道:“你如何看此拜表?”

  島津義久道:“檄文乃羽柴秀吉手筆,應該是光明寺之會后,立花山城合戰前從京都發往天下。而這拜表應該是國主得知立花城之戰細節之后,太政大臣等起草用印后發過來的,這才是國主真意。”

  凌云翼扒拉手指頭一算,嘲諷道:“大前天我們才擊滅大友宗麟主力——三天半之內,消息和拜表從此處到京都打個來回,這是八百里加急啊!”

  又對身邊人說道:“送拜表的是誰?讓他進來見我,確認一下。”一個親兵答應一聲,出去傳令去了。

  島津義久壓抑著略帶異樣的心情,偷看了凌云翼一眼,隨即搖頭苦笑。心說立花城合戰一萬二對三萬七千,明軍死了三個人,而殺戮之慘卻史上罕見,此際日本列島諸武家早就嚇傻了吧——幸虧老子乖覺,花大錢辦大事,否則此時與大友宗麟易地而處,成了殺猴儆雞的那只雞,腸子非悔斷了不可。

  萬歷十二年十月初八日,誾千代求和未成,返回立花山城。明軍停止炮擊,給城中之人一下午考慮時間。而凌云翼在當天下午,針對羽柴秀吉所發檄文和日本天皇拜表,起草并發布了《平倭亂臣賊子以撥亂反正令》。

  全文大意是:大明皇帝欽差本帥,來日宣旨。并無征伐之意,但問僭稱天皇與歷年寇邊之罪。日本國主恭順拜表,明示困厄之由。夫天下大義,必秉忠孝直道而行。若使君道不扶,誰其懷德;不罰無君父之輩,誰其畏威。況日本既已稱藩,自削尊號,遏沮定亂,本欽差焉能坐視?

  “大軍即日起赴京都,將宣旨以示吾皇之仁恩浩蕩。恭順者,無困不援;跳梁者,雖強必戮。茲用飭令布告天下,示爾等本欽差非得已之心,識我不敢赦亂臣之意。諸武家不得越其厥志而干顯罰,各守分義以享太平。此令!”注1

  這是凌云翼自登陸日本兩個多月來,所發出的第一道正式公文。而《國主拜表》作為此公文的附件,被一起抄送日本全天下。這道命令的發布,把日本國數百年來不遵國主,亂臣賊子輪番上洛禍亂天下的遮羞布撕的一干二凈。其上下如同被戳了瘡疤一般,無不痛心扼腕,椎心泣血。對全日本民心、軍心更是毀滅性的打擊。

  萬歷十二年十月初九,立花山城投降,大友家在九州的勢力被連根拔起。大友宗麟、大友義統、高橋紹運、立花誾千代等十余人剖腹自殺,立花宗茂擔任了妻子的介錯人。在投降儀式完成之后,立花宗茂也剖腹自盡——大友家余燼中的最后一點火苗也隨之熄滅。

  立花誾千代舍身救主,雖然被自家朝廷檄文攪亂了凌云翼的心意而失敗,但她的忠義之名遍傳日本,中國后來也有耳聞。而其在剖腹前所作絕命詩,更是意味雋永,并使之高名垂于帛書:

  “吾身如梅花之高潔,心卻如同櫻花之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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