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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四章 罷相(下)

  曹一夔奏疏才上,張四維就得到了副本,看罷先是心中大怒,隨即又是一喜。因為曹某所說六條罪,不能說完全是血口噴人,但要說欲加之罪是完全沒問題的。如此一來,這整篇彈章很有可能就是啞炮。

  但作為總理大臣,張四維受到如此惡毒的彈劾,必須要做出政治表態,避位回家待堪是應有之意。

  大明重臣受到彈劾不奇怪,就算皇帝本人也經常收到彈章。但多數彈劾是不用理的,皇帝留中不發,被彈劾的當不知道,事兒也就過去了。

  例如張居正當政時劾章等身,要是遇到攻訐就回家待堪,那他什么不用干了,光答復彈劾就足夠占滿他的時間。

  但面對同為重臣的彈劾或例如曹一夔這種惡毒彈劾的,或群起而攻的彈劾,那就要拼個魚死網破了。避位待堪就是這種表態:重臣和彈劾者必須完蛋一個。

  如楊繼盛彈劾嚴嵩、劉臺彈劾張居正這樣的,基本上算不死不休。皇帝只要沒有換相的意圖,就只能或詔獄、或發配、或廷杖彈劾者,給重臣一個體面。

  因此彈章寫作技巧是很重要的。要是判斷準了某臣圣眷已衰,那攻訐一本,所言不必太多即可大功告成,此御史或給事中立即名噪天下。要是啰嗦半天,虛實相間或者狗血噴頭式的——例如曹一夔的這一本,朱翊鈞就不能發付廷議。

  因為發付廷議的政治表態是皇帝讓張四維趕緊辭職,并全面肯定了彈章中的罪狀。此時如果朱翊鈞這么做了,一方面對張四維不公;另一方面,朱翊鈞也丟不起這個人——如此人渣,皇帝當初是怎么選定他當總理大臣的?

  大變法之前,都察院就已經進行了改革。改革后的都察院具有一定調查權——朱翊鈞在裁撤東廠之后,將部分詔獄權力改頭換面放了進去。但這種調查權和對官員的留置權是有限制的,三品以上還是需要請旨。

  因此,如今朝廷仍允許御史、給事中風言奏事,這是在都察院沒有三品以上留置審查權的情況下的折中之舉。但從實際操作效果來看,近幾年朝廷三品以上官員被彈劾成功的,都察院的御史們基本上都進行了前期調查。沒有實打實證據的彈劾,近乎全被留中,等于石沉大海。

  同時,因為僉都御史要為掌道御史簽押奏章,因此曹一夔的這本奏章還是附上了調查結果。其中最有力的就是張四維弟弟侵吞壞事內監張誠產業的證據。

  其實,曹一夔要是個聰明人,奏章中就這一件事就夠了。這種事可大可小:雖然張誠的產業鋪子是個人產業,但作為內務府要員,其中有多少是侵吞皇室產業的贓款說不清楚。

  張家不顧吃相將之一口吞了,真追究起來也算是間接侵吞皇室資產。就算不大肆追究,朱翊鈞將之發付廷議也有了另一種解釋:皇帝的錢你老張不告而取是幾個意思?皇帝生氣就變得很有道理,也容易造成霧里看花的效果,使得罷免張四維的政治影響得以降低。

  但曹一夔可能是急于獲得扳倒張四維的政治聲望,因此炒了一鍋夾生飯,讓朱翊鈞大倒胃口。他有換相之念,在日常中也表現出對張四維的不滿。但這種事兒是很微妙的,皇帝赤裸裸的表露意圖是對總理內閣大臣的不尊重,也不利于新的總理大臣開展工作——皇帝一言決定總理大臣人選,那大家都媚上好了,何必廷議?而內閣諸臣也不必求事功,將馬屁拍好即可。

  此時的總理大臣,職權不弱于唐、宋之宰相,朱翊鈞初設總理大臣職位,啟動大變法的時候動靜可大了。王用汲當朝撞了柱子,三十多人被廷杖——要是選個應聲蟲,犯得著這么大費周章嗎?

  因為張四維避位待堪,潘晟繼續做內閣臨時負責人。彈劾張四維的奏章從通政司上來,潘晟不能貼黃,只能原樣送到內廷。內廷同樣不能批紅,于是光溜溜一本就到了朱翊鈞案頭。

  朱翊鈞頭疼半天,只好將奏本留中。同時派出內官,帶著禮物去慰留張四維——沒辦法,曹一夔太蠢,現如今只能先慰留。

  在此期間,潘晟這呆瓜竟然福至心靈做了一件妙事:他臨時召集內閣會議,將此本奏章傳閱了一遍。作為內閣的臨時負責人,他這么做也無可厚非——如此重大政治事件,內閣中人還是要通氣的嘛。

  小會一開,大伙兒都明白了潘晟的意思:大家想上進的,想打擊晉黨安排人的,并肩子上啊。曹一夔是山西道御史,聽說是張四維的人。被自己人捅了一刀,說明曹一夔是某人暗子啊。人家將暗子都用上了,其他人也不能干看著不是?

  對于潘晟本人來說,次輔王國光歲數在那擺著,肯定不能再干了。要論資排輩,恰好輪到自己。但變法大詔規定,總理大臣需要廷推——這不是潘晟能夠左右的。隱含意思很明白,總理大臣一定不是論資排輩能當的。

  潘晟這邊患得患失,內閣其他人也有的蠢蠢欲動。既然曹一夔開了第一炮,跟風而上還是挺簡單的。于是這邊皇帝慰留張四維,那邊炮火連天——曹一夔倒也不算做無用功,按軍事術語來說,他這頭一本屬于“校射”。

  對于張四維來說,皇帝慰留給他賺了些面子。但他內心卻完全確定,皇帝并不想繼續用他。否則與慰留相配套的,應該是立即將曹一夔處理了。要么罷他的官,要么將之發配,絕不應該是將奏本留中,然后不疼不癢的“慰留”自己。

  果不其然,曹一夔沒有立即遭受滅頂之災,帶動了一大批御史言官對張四維群起而攻。如果兩年前的張四維,勢必要寫幾篇“謝罪”奏章為自己答辯。但如今的他,連逢大變下早已心力憔悴。

  于是,張四維在皇帝各種花樣慰留下,連續上表,堅決請辭。其中一本寫出了其心境:

  “伏念臣一介寒賤,遭際圣明備員輔弼,才識短淺,庸劣不職荷蒙皇上海涵,不加罪遣。然鬼神弗佑,降之酷罰延禍于親.痛恨欲死。重蒙圣慈騬念,寵頒恩博。殊數優禮在前,豈臣之劣所能荷承苫塊。

  臣行能薄劣,日侍左右無所稗益,致干物議,今當遠離。伏望皇上法祖孝親,勤政如始。惜才愛民,日慎一日.余息無能為報,誓當銜環結草以圖效于他生耳.臣具疏仰謝兼乞罷,亟賜放歸田里。以聞,而不勝懇切之至。”

  這一奏本不同于張四維在連逢喪事時,蒙皇帝頒賜各種祭禮和慰問的謝恩疏。那些謝恩奏本當然要謙虛的說自己德能淺薄,不能承受天恩之類。

  在受到猛烈彈劾后,張四維除了第一本之外,剩下求去的奏章沒有任何辨白和解釋——說明他真的發現圣眷已衰,堅決不干了。于是朱翊鈞與他兩個在互動中過足戲癮后,終于下旨準辭。

  與旨意同來的,是賜其三等侯之禮遇,并許馳驛。較之張居正郡王且可降襲的千古恩遇,張四維這三等侯雖然沒法與之相比,但相較他自忖只能得到伯爵的待遇,也算是皇帝對他所做功業的高度認可了——即便在攻訐他的人眼中看來,這也算難得的殊榮。

  萬歷十五年十月二十,喧囂終于結束,張四維離開了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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