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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一章 棘手

  明永樂以來科舉大興,各地來京會試舉人因人地生疏等原因多受店家欺凌。就有京官會同本鄉商賈在京師買房置地,建設同鄉官僚、縉紳和科舉之士居停聚會之處,稱“試館”,也稱會館——會試之館也。

  隨著太平日久,在各繁華輻輳之地,又有商賈建設各類同鄉會館,或行業會館,蔚然成風。與一般商業活動不同的是,會館多有鄉土或行業類排他行為——非本鄉本土和其他行業的,多數館所是不接待的。

  不過今日來到大同會館的人,是非接待不可的。因為來的人并不與他客氣,進來時非但氣勢洶洶,而且帶著手銃和腰刀,鐵尺、鐵鏈和染著黑紅兩色的執法棍也一應俱全。

  打頭的正是陳典吏,他趾高氣揚帶著一伙子衙役進來,嚇得會館掌柜一溜小跑到跟前,點頭哈腰道:“陳老爺,您您這是來辦.辦.”

  “辦案!”

  陳典吏三角眼上下打量掌柜一番,臉上橫肉翻滾,從牙齒縫吐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威嚇:“有個叫做喬禮維的,頭些天在你家住店?”

  那掌柜抹了把額頭上的汗,道:“您說的是喬舉人?是,是,小的記得他,他住了一年多,本月十三那天走的,說是回家過年”

  “都拿下!”

  “哎?這是怎么話說的?我們犯了什么天條?”

  陳典吏臉上露出一絲獰笑,“他確是犯了天條,不過你是否參與其事,跟我到衙門走一趟就知道了!”

  隨后的大同會館狼奔豸突,不必細表。哭啼啼的會館掌柜跟伺候過喬舉人的伙計,還有一個給喬舉人暖床的小唱,被陳典吏一同打包帶走,倒嚇得四鄰不安,雞飛狗跳——這幾天的京師,到處都是這般場面了。

  萬歷十五年的冬月二十三,在武英殿覲見的王通王習之呈上了“隆慶黨案”的密報。朱翊鈞覽奏之后,面沉似水。

  南臺會議之后,以李贄為代表的思想界新興勢力在朱翊鈞的保護下逐漸發展壯大,各種“復古學派”、“人文學派”、“人本學派”等等令人瞠目結舌的學說“百花齊放”,近乎“群魔亂舞”。

  復古學派提倡“盡復百家之學,仁王擇其‘善’者而用之”;人文學派在心學的基礎上實現大擴展,提倡“人為宇宙主宰,無人則無宇宙,故一切施政之要都在于個人發展”;在此基礎上,人本學派則提倡“人欲是萬事之原由”,大力鼓吹“縱欲”和“個人解放”。

  宋世恩夫婦與鴻苞居士之間的混亂,思想根源其來有自——在大明南方,描述這些情欲的“枕匣書”和春宮圖堂而皇之的在書店中售賣,朝廷無力禁止。在北方京師,這些思想的流傳也是公開的秘密,衛道士因之而痛心疾首,甚至產生撥亂反正的想法也不足為奇。

  當然,如同沈一貫等將過錯歸于已故中興郡王張居正一般,衛道士們并沒有將萬惡之源歸于皇帝的膽量——非是他們才智短淺,而是恐懼自己的思想向這方面有絲毫的轉移。

  在朱翊鈞的強力推動下,“萬歷新政”變成了“萬歷變法”;他給予了張居正人臣之極的哀榮,以表露繼續貫徹萬歷變法的決心;他建立了新軍、改革了政體,解決了宗室問題,推動擴張和移民——這所有的一切,并非來源于思想解放或生產力的推動,其基礎不過是萬歷五年“白色恐怖”,用鮮血和刀劍強行推動起來的。

  如今,他強行嫁接的資本枝干已經壯大了,朱翊鈞盡管身處深宮,但他從各處的奏報中,也能感受到它正在從歷史和現實之中汲取營養,漸露猙獰。

  但這頭猛獸是否同樣因為飛梭和紡織機的發明而走上原時空相同的道路,它汲取的營養中是否飽含著人民的血肉,朱翊鈞此時并不知道。

  但“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朝廷中出現的“隆慶黨案”就是那片落下去的葉子。除了沈一貫的同年,下一屆隆慶五年的那一榜也有七人結社,因反變法的政治理念相同,這一批與與隆慶二年的沈一貫等人已經合流。

  隨著變法的推進,這個黨團逐步擴大,采取了極低調的發育策略并嚴守秘密,被此時竟然發展到三十多人。這些人在各部、司都有,平時聚會互通消息、針砭人物,并且有了明確的政治綱領——就是王通讀給沈一貫那篇“結社誓詞”。

  揭帖案中,王通被皇帝面授機宜,主攻方向一直都是反變法的“黨派”,抓住了核心之后,案子也順利告破了。

  在反對張居正任總理大臣一事上被罷官廷杖的官員中,有一個給事中叫喬禎維。他有一個同族弟弟叫喬禮維。此人中舉后來京參加十四年的會試,結果名落孫山。

  喬家雖不算大富之家,但供家中子弟走舉業還是毫不費力的。因此喬禮維就留在京師準備下一次考試,在各種文會和同學間的應酬中接觸到“隆慶黨”外圍人物,并也成為其中一員。

  按照這些“朋友”的觀點,喬禮維文章老成,十四年的大比文章花團錦簇,“通識直指”等科目也沒有扣分之處。因此沒上榜的原因只有一個:喬禮維被他本家哥哥喬禎維連累了。

  后來,喬禮維在幾次文會中更是被公認文章第一,心態卻逐漸失衡——文章再好,今生沒有進士之望。鉆進牛角尖之后,他有些放浪形骸,整日醉醺醺流連花叢,就有會館中同鄉寫信,將他的狀態告知家中親朋。

  到揭帖案發生前,喬家家長的信也到了,催他返鄉,否則就斷了他的留京花銷。喬禮維越想越郁悶,臨走前想出口惡氣,一時腦熱帶著家仆趁夜色將宋九的打油詩貼了好幾十張。

  貼完揭帖的第二天,喬禮維就雇了馬車出了京師。若錦衣衛按照紙墨等線索追查,此案永遠不能破。但王通從“隆慶黨”入手,將所有成員的活動軌跡對照后,發現他在揭帖案第二天出京,那就準沒錯兒了。

  八百里加急到大同,破家逮問,當然水落石出。

  案件盡管厘清,但朱翊鈞卻覺得棘手——自己定下的變法大政不能說錯,但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嫁接”,或者說是一種“揠苗助長”,大明從思想上并沒有做好進入資本主義的準備。因此,如何處置沈一貫這批并未違法的隆慶黨徒就成為一個大難題。

  盡管有朱翊鈞的保駕護航,但大明仍未誕生自己的孟德斯鳩和盧梭,而且身為皇帝的朱翊鈞并沒有想走君主立憲或“共和”的念頭。

  在他的宏偉藍圖里,是他本人要帶著全人類走上新路途的——從“隆慶黨案”的爆發看來,他的余生,恐怕要一次次的和這些人進行斗爭。

  如果不從思想上進行徹底的改造,那就不可能走通他所設想的道路,萬歷十五年的朱翊鈞看著卷宗,無比確信了這一點。

  “王習之,你任國安局局長多長時間了?”

  一直低著頭盯著金磚的王通,已經習慣了皇帝的敲打。類似的話往往有一個類似的開頭,但在王通的內心深處,卻早已明白皇帝對他的依賴越來越深。

  “從萬歷五年臣接了錦衣衛指揮使開始算,至今十年了。后來錦衣衛分內情司和外情局,臣任了一段內情司司長。再后來,內情司改為國安局、外情局改為軍情局,臣與劉守有分管之。”

  朱翊鈞看著跪地回奏的王通,帽子下的鬢角已經花白,他雖然派人盯著這個最大的情報頭子,也沒有收到他有私心雜念的情報,但作為孤家寡人,他從未敢付出全部的信任。

  “嗯,朕讓你盯著各地,有無為工商張目的社黨,你可有所得?”

“是。臣這些年按照皇上分派,細細甄查,不敢懈怠。如今除了行會,并無社黨——讀書人并不為他們說話  “嗯。”

  武英殿陷入了一陣寂靜。王通再次感受到了那種如山如岳的壓力,盡管他知道因為自己的忠心和勤勉,皇帝對他的信任與日俱增,但每當這種寂靜產生于他們兩人中間時,都有一種恐懼從王通的內心深處涌動著,翻滾著。

  “如今各地工商可用童工?”

  “回皇上的話,臣這些年按照皇上指派,不敢絲毫懈怠。勘查所得,雖有工廠偶用童工,多為城中貧民帶子上工,并無虐待等情。”

  “可有用奴隸者?”

  王通的臉色有些微微漲紅,他將頭伏低:“回皇上的話。如今安南奴、緬甸奴所在多有。尤其以安南為甚,臣于去年已經報過了。另”他的語音頓了頓。

  “什么?”

  “臣于上月接廣州情報,已有商賈向國內販昆侖奴,且人數不少,整個江南恐有數千之數。”

  意料之中的呵斥沒有到來,王通只是聽到皇帝在御座上嘆了口氣。隨后又聽皇帝對魏朝說道:“傳旨羅萬化,著其覲見。”

  魏朝躬身,出殿傳旨,孫隆進殿侍班。王通仍跪在地上,皇帝仿佛陷入沉思,忘了叫起。

  過了好一陣子,王通突然聽到御座上傳來皇帝的聲音道:“王通,你說說,孔夫子這人怎么樣?”

  國安局局長被這天馬行空的一問問得呆住。他不由自主的想抬頭窺看圣顏,轉念間硬生生忍住,后背立即出了一層汗。

  但武英殿中寂靜的空氣卻不能讓他遲疑,于是他開口道:

  “臣雖然讀書少,但覺得這人不錯。嗯,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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