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是向來暴脾氣的莫山大導演,就連從來看淡風云,處變不驚的吳天,此刻也變了臉色,神情隱隱有些不悅。
苗迎松高高挑起眉毛,嘴唇顫了顫,卻浮現出一個笑意,這二世祖的心態真的很迷。
曹一方撂完這句話,連看他們倆反應的心情都沒有,轉身就走。
“站住!”莫山腦子跟不上嘴,心急火燎的站起來怒喊了一句。
曹一方還真就站住了。
“你丫會不會說話?!會不會說人話?!爹娘從小沒教你規矩怎么寫的是不是?”莫山不依不饒,這老導演還真屬于老當益壯的那一類,一個箭步就沖過去,手指頭都快戳到曹一方的鼻孔里了。
看到莫山暴跳如雷,口水在眼前撲騰,曹一方一點都不生氣,就是剛剛那股惡心勁兒還在。
他出神想著,莫山的性格真的愚蠢,按理說他如果打小就這么暴躁,根本混不到現在的地位,他的蠢,是隨著地位一起長大的,面子把腦子給淹了。
莫山估計就喜歡擺譜,希望人們都尊敬他……可是他的智力和修養又很難做到這一點。
欲望得不到滿足,就是痛苦。
曹一方心中有數,便緩和了臉色,“莫導,您這是說的哪里話?我哪兒得罪你了嗎?”
“哈!”莫山給氣笑了,多少年了,沒人敢這么跟他裝大頭蒜,電影人不說,就算是當局的一些領導,多少也得賣他老臉點面子,曹一方一個小后生,竟然囂張跋扈到這個程度?
“我跟你說,你別跟我這臭來勁!我今天非教育教育你!你他媽……”
場間許多人都聽到了這邊動靜,不過只是偷偷的瞧幾眼,便都把目光收了回去,該干嘛繼續干嘛,最多支起耳朵聽,一個個都是人精,才不想惹事上身。
苗迎松這才不緊不慢的來勸架:“莫導消消氣呀,曹一方跟我脾氣差不多,都不太會說話,性子直,您不也是嘛……他家是真有條狗……哈士奇是吧?他可寶貝這毛孩子了。”
莫山不是真傻,他看苗迎松還護著曹一方,又偷偷看了眼吳天眼色,見老哥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他也不敢做得太過火,嘟嘟囔囔幾句又坐了回去,就是嘴里還是有點不干不凈的。
苗迎松在曹一方耳邊悄悄說了句,“牛逼啊你。”聽不出是褒義還是貶義。
曹一方日常不要臉,輕聲回應,“常規操作。”
吳天忽然開口:“老莫你跟小輩置什么氣啊。”然后他撩起眼皮子,明明是對曹一方說話,眼睛卻不看他,“也別喂什么狗啦,你老遠跑來一趟,不至于家里狗食兒都沒留吧?坐吧。”
曹一方剛剛就在琢磨這種惡心感是怎么回事。
聽到吳天說話,他又明白了。
吳天就似乎像個皇帝,往小了說是個貴族,公爵伯爵之流,他習慣了自己講話別人一定得聽,他讓你坐,你就得坐,讓你滾,你就得滾,語氣里透著一股子天經地義。
他又喜歡拐彎抹角,話里話外,包括神態都暗藏玄機,希望你琢磨,又不希望你聰明到都琢磨懂,那樣就會失去些許優越感。
這是上位者氣質?謝宇也有上位者的氣質,可那是理直氣壯的豪強,山岳湖海一樣的霸道和直接。
可能還摻著一些文人風骨吧?
曹一方其實還漏想了一點,他畢竟草根出身,不理解吳天那代大院子弟超凡脫俗的優越感。
他們的大院文化和階級制度,與其說像軍隊,不如說更像皇室。
“行,吳老師都說了,我就坐會兒。”曹一方從頭到尾都不失禮貌,微笑著走過去:“順便,為我的不善言辭,給莫導道個歉,莫導別生氣哈。”
吳天丟了個眼色給莫山,莫山抱了多年吳天大腿,早就對其心思門兒清,心領神會,“那就搬張椅子坐邊兒上吧。”
三面沙發,吳天和莫山對面坐,他們倆坐的都是寬敞的多人沙發,而苗迎松的屁股剛落到另一個單人小沙發上。
這種氣氛對平民百姓來說真的很詭異,其實說來也簡單,吳天等人要做規矩,曹一方這個小輩就應該坐冷板凳,沒資格跟他們倆坐在一起。
曹一方的惡心感越來越濃,混了這么久,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第一次看到赤裸裸的階級制度。
苗迎松沒說話,饒有興致的看曹一方反應。
“沒事,不用麻煩。”曹一方一屁股就懟在莫山邊上,將他擠開了點:“這不是挺寬敞嘛,我跟莫導坐一起就行。”
“你……”莫山幾乎就要發飆。
吳天陰柔的笑了起來:“有點意思啊。”隨后對莫山說:“我們繼續聊,剛剛說到哪兒了?”
莫山暫時隱忍不發,語氣硬梆梆道:“說到啥……哦,說壕萊塢現在弱智片大行其道嘛,我們很多電影人想跟風……”
接下來一段時間,都是吳天跟莫山聊天,聊得是國內電影審美低級化的趨勢,偶爾跟苗迎松搭話,就是故意不理睬曹一方。
社交孤立惡心人的手法,從幼兒園到大公司,從販夫走卒到上流社會,全部通用。
曹一方試探著插了幾句話,發現吳天兩人果然無視,突然覺得挺好笑,然后就沉默不言,掏出手機。
吳天和莫山看似高高在上,實則聊起天來格外低俗,曹一方在場,畢竟是個外人,他們倆似乎還收斂了一些,但依舊揮斥方遒,指點江山,談到娛樂圈一些女星的時候,完全是一種說玩物的口吻。
不知道是真的為了助興,還是顯擺權力,莫山中途喊來了一個女明星,曹一方不認識,但小有名氣,估計三四線的樣子。
莫山戲稱新戲要選角兒,讓女星跳個舞看身段,這女人本來有點尷尬,開了個玩笑,貌似想拒絕,但看莫山臉色板了下來,無奈也就跳了。
吳天調笑幾句,說了個葷笑話,女星離開,他們下意識的看了看曹一方。
曹一方還是低頭玩手機。
苗迎松不知道在想什么,聊得還挺開心,莫山忍著一口氣,思考著怎么整治曹一方,而吳天則一直分神觀察曹一方,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么超然。
他從來看不上莫山,從莫山罵人這點就很明顯,低級,粗暴,沒學問。
京城人罵人講究個拐彎抹角,噎人為主,損人為輔,最好有點幽默……可幽默是溢出的智商,智商不夠的莫山顯然做不到這點,倒是曹一方更合他意。
就曹一方那一句話,氣得莫山七竅生煙,可你抓不到他話頭,罵都罵不回去,屬于噎人噎得天賦異稟那類。
如果曹一方是大院子弟,吳天會很欣賞他,可惜他不是,只是個草民。
從最初曹一方不舒服,到現在吳天和莫山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在交換,他們暫時沒找出原因,只是覺得曹一方沒規矩。
很快,這二位就會發現真正的原因。
莫山先聽到了動靜,他皺起幾乎不存在的眉毛,“什么動靜?!”
吳天扭頭,苗迎松也扭頭,曹一方似乎這才意識到不對,抬頭看了看他們,“呃,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啦?我輕點……”說著把手機聲音調輕。
莫山又氣又懵,吳天倒是不恥下問,他真好奇:“你看什么呢?”
曹一方干笑一聲:“沒什么沒什么。”
苗迎松探頭去看:“臥槽,你在吃雞?”
吳天和莫山兩個加起來過了百歲的中老年人,面面相覷。
吳天很少會主動提問,今天算是破例:“什么玩意兒?”
曹一方抬頭,一臉天真無邪的說道:“一個游戲,就是射擊類的那個……你們都沒玩過?”
沒人回應他,于是他繼續低頭:“臥槽這天命圈……我……我……涼了。”
莫山拍案而起,怒發沖冠,吼道:“我們在這談正事!你他媽的給我在這玩游戲?!”
有那么一瞬間,好像全場所有人的頭都轉了過來。
曹一方趕緊收起手機,呆萌小學生臉,“我不玩了!”
“我……”莫山簡直氣得心梗,但他感覺特別不對勁。
怎么有種有力氣沒處使的感覺?
奔三的男人,怎么一副熊孩子的秉性?
苗迎松笑得很開心。
更聰明的吳天也已經看懂,曹一方這是在抗議,或者說,抗爭。
場間的不適感,源于不同年代,不同圈子的割裂,思維的割裂,利益的割裂。
如同,50后領導,面對90后員工,他們很不解:
你為什么不拍我馬屁?
你為什么不無償加班 你為什么不守規矩?
你為什么不喝酒?
你為什么不怕我?!
你為什么敢辭職?!!
這些既得利益階層,辛辛苦苦的構建了規則,自己站在正中心,想要進入圈子的新人得守規矩,供奉他們,尊敬他們。
吳天也好,莫山也罷,舒服了太久,真當自己是新中國的貴族階層。
他們覺得自己所掌握的京圈,乃是娛樂圈的半壁江山。
吳天跟莫山還不同,他幾乎是一瞬間想通了曹一方的心態,先是覺得曹一方幼稚,而后又忽感惆悵,隨著資本瘋狂涌入娛樂圈,他們的影響力日漸衰弱,這已經不是他們幾個人可以話事的時代。
所以曹一方不怕他們。
話說回來,道理都懂,但吳天還是沒見過膽子這么大的后輩,他此刻才真的有些好奇,主動跟他對話:“曹一方你說說吧,我挺好奇你們年輕人怎么想的。”
吳天一開口,莫山又得憋回去,老頭憋得難受。
就想痛痛快快的發個飆。
在他眼里,就是今天痛打那曹一方一番,這孫賊也得受著!
這就是規矩!
曹一方很滿意現在的氣氛,中國沒貴族,誰也別裝逼,糞坑不怕深,送你一根攪屎棍。
換了一年前,他會低眉順眼,但如今,跟他比膨脹?
他問:“說什么?”
吳天說:“老莫不是說嘛,壕萊塢電影誤入歧途,比如大賣了十年的超級英雄片……”
“哦,我剛剛聽到了。”曹一方笑了笑,“莫導說,這些電影沒內涵,沒營養,甚至連商業片的及格分都達不到,人物千篇一律,為搞笑而搞笑,這樣侮辱觀眾的智商,很快就會被觀眾拋棄,是吧?”
莫山已經被曹一方的語氣和態度惡心的不行,他都懶得搭茬,就冷眼看著他。
曹一方本人是很喜歡看超級英雄片的,或者說好的商業片他都愛看,不是不喜歡藝術片,優秀藝術片他欣賞,且敬佩,但有距離感,因為他審美就那樣。
但這不意味著,他作為一個好演員,沒有思考過商業片和其細分領域下的超級英雄片的內在邏輯。
可是……沒必要跟他們好好說話。
“也許吧,確實有很多缺點。”曹一方語氣有些輕佻:“但他們還是最賺錢的系列片啊。”
“賺錢就是好電影嗎?”莫山忍不住怒斥:“如果只有這種低能電影,國內觀眾的審美永遠低級!好的電影!是有社會責任的!是要拔高觀眾審美情趣的!”
曹一方皺眉沉思,輕聲道:“我記得有句話怎么說來著?電影人的天職就是拍出觀眾喜歡的電影?通俗電影也是好電影?這不是莫導你說的嗎?”
確實是莫山說的原話,所以莫山又一時無言。
當年他剛起手拍片,業內一片罵,觀眾一片捧,于是他就說了這樣的話,時過境遷,觀眾沒變,他卻變了。
莫山臉色難看,詭辯道:“通俗不是庸俗,戲說不是亂說,我沒有說商業片不好,他媽的商業片也不能那么亂拍!”
“那您何不拍出好的商業片,讓大家知道,壕萊塢的大片,如今就是一坨屎!”曹一方說話腔調越發戲劇化,濃墨重彩,陰陽怪氣,簡直是懟著臉打。
莫山氣到極致,卻化作高聲一笑,“我商業片拍得還不夠嗎?我現在求得是商業和藝術的平衡!哪個導演不想拍點青史留名的作品?!”
曹一方順著他的心思,嘲諷道:“可惜,最近這批觀眾審美不行。”
“是啊!”莫山理直氣壯:“垃圾一樣的審美,垃圾一樣的觀眾!”
“是啊!”曹一方氣宇軒昂:“您拍了黃金一樣的電影,卻收獲了大便一樣的口碑!可恨!”
“曹一方!”莫山終于忍不住暴怒:“我看你是不想混下去了!”
曹一方卻云淡風輕,拍拍衣袖,站起身來,“話不投機半句多,笑點不同,不相為謀,打擾了,告辭。”
事了拂衣去,徒留一個屁。
曹一方如今確實膨脹,但他的囂張,依舊不失清醒。
京圈已是昨日黃花。
莫山也已經老的神志不清,甚至敢得罪他的衣食父母……觀眾。
還有……
娛樂圈這座金字塔。
老錢,往往擋不住新貴。
“我告訴你!”
莫山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你不是大發厥詞!拿夠獎項才拍電影嗎?我呸!你信不信!我讓你一輩子成不了!”
這下子,全場的來賓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們一方面震驚于莫山的威脅如此直白,掉價的超乎想象,另一方面也覺得曹一方這回算是完蛋了。
這句話還真是……今晚最佳。
說來說去,只有這句話,能讓曹一方動怒。
西裝外套甩在肩膀,曹一方止步,不知在猶豫什么,片刻后,側身回頭望了一眼。
莫山和吳天都是敏銳的人,導演和作家,都是捕捉人物表情的好手……越敏銳,越難受。
吳天眼皮子一跳,覺得有點刺眼,下意識的想要移開視線。
曹一方微微瞇眼,眼眸細長,他的面部棱角偏硬,此刻眼神說不上像是鷹隼還是惡狼,他就這么偏頭看他們,覆著眉骨的陰影,猶如惡鬼饕餮打量獵物,寧靜而專注,氣息內斂,仿佛呼吸都停止。
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尤其是長得好看的人,能夠在鏡頭外,憑著所謂眼神展現出與眾不同的氣勢來。
如果有,便是戲精。
生活里沒人這么盯人,但曹一方就這么惡心人的盯了他們片刻,滔天戾氣凝于眉宇和眼眸,凝而不發,針一樣的刺眼。
在吳天和莫山的眼里,曹一方和他身旁的那些人,像是成了兩個世界的物種,陰陽有別,人獸迥異。
苗迎松怔怔出神,覺得這個回眸莫名的裝逼又好看,構圖也不錯,名流勛貴之中的一個人面魔鬼……真應該出現在電影里。
等他們反應過來,這貨居然已經走了。
如果田安邦這時在場看到,他或許會很高興,曹一方一直演不好司馬懿的回眸,終于有了幾分樣子。
他說他沒野心。
野心不是天生的。
野心需要時間生長。
獠牙也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