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四年三月,越雋太守孟琰于闡縣大破捉馬部。
消息傳回邛都,剛好進入四月。
四月的天氣,開始炎熱起來。
邛都的開荒正在如火如荼地開展著。
孫水河谷水量豐富,河水兩岸,皆是平地。
只要規劃好地方,再進行燒荒,翻地,清理泥土里的石頭等物,最后在河邊壘壩,引水渠等,就可以很快開出一片田地出來。
河邊的土壤本就肥沃,等馬場走上正軌,再進行漚肥,多施幾次肥,良田就出來了。
馮永與參與墾荒的夷人頭目約好,開五十畝地,漢人得三十畝,夷人可得二十畝,允許他們進入平原定居,教他們農桑之事。
一手快刀一手懷柔的情況下,就算有人想要說不,想回到山林里繼續快活當土皇帝,那也得掂量自己的脖子夠不夠硬。
以前也不是沒人想這么干過,但一是兵力不夠,想要安心開墾,就得有足夠的兵力威懾。
有了足夠的兵力,第二還得有足夠的威信。
鬼王之威,在南中是夠嚇人的,但那也是一種變相的威信,至少蠻夷信這一套,鬼王親自保證,還是有公信力的。
第三嘛,那就是有足夠的糧食供應。
在八牛犁曲轅犁這等神器出現之前,開荒的成本那是相當的大,前兩三年基本都是只投入不見產出。
誰有那耐心白養夷人兩三年?
還有這第四就是有足夠的財力。
最重要的就是,有沒有值得投入的前景,或者說錢途。
還有其他種種,比如足夠的耕牛之類的等等等等。
有足夠的威信,朝廷愿意派足夠的兵力,手里掌握著足夠的資源,還能集眾人之力,讓眾人相信開發越雋是有錢途的……
一件一件羅列下來,全部能滿足這些條件的,基本也就是土鱉一個人了。
說實在話,馮永因為對鬼王這個名聲沒什么好感,所以從來沒在意過鬼王在南中有什么樣的影響力。
如今來到越雋,這才發現鬼王這個身份當真是如同對蠻夷們開了降智和增加魅力光環一般。
一聲令下,邛都附近的夷人無不聽從。
等東渠部敗亡之后,連遠處的夷人部族頭目都開始拿著禮物過來參拜鬼王。
這個時候的馮永才回過味來,為什么當初諸葛老妖在南中時,就開始讓孟獲和火阿濟睜著眼瞎編鬼王的事跡。
甚至在味縣立碑誓盟時,還讓鬼王現身見證。
意圖很明顯,那就是不斷地抬高鬼王的名聲。
如今自己在越雋竟然因為鬼王的名聲行事方便了不少。
“慢點,慢點,仔細些,別漏了!”
此時的馮鬼王頭戴著一頂草帽,蹲在臨時堆成田埂上,手指快要戳到泥巴里去了,急聲地說道。
裸著上身,赤著雙腿的夷人小孩全身沾滿了泥巴,正埋頭在扒拉著稀泥。
后背甚至因為對著太陽,結塊的灰白色泥巴已經粘在了身上。
聽到馮永的話,抬起頭咧嘴一笑,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團稀泥,放到田埂上,再用手抹開,只見里頭露出一條兩個指頭般大小的泥鰍。
那泥鰍暴露在空氣下,身子立馬扭了幾扭,就欲往蹦回田里去。
“喔,好大!又黑又大!”
馮永叫了一聲。
夷人小孩靈巧的雙手合住,捧起泥鰍,往一旁的魚簍放去。
“二十只!”馮永伸出兩要指頭,認真地說道,“還有八十只,你就可以換一個肉餅子。”
“二十,八十。”
夷人小孩點點頭,學著馮永伸出兩個手指頭,口齒不清地說道。
然后又對著身邊的幾個小孩嘰哩嘩啦地說了什么,幾人歡呼一聲,又開始低下頭去認真地扒拉著泥巴。
遠處的夷人看著這個漢人大官沒有一點架子,蹲在地頭和自家小孩玩捉魚游戲,臉上不由地露出憨厚的笑容。
經過這些日子的接觸,在他們所有人的印象中,這個漢人大官雖然一天到晚到處閑逛,不干正經事,但脾氣也最好,最是大方。
同時愛好有點特別,或者說是有些傻氣,稀泥里的東西,他竟然愿意拿肉餅子來換。
任誰都沒想到眼前這個最和氣的漢人大官竟然就是兇名赫赫的鬼王。
只見又一個小孩捧著一只泥鰍過來,馮鬼王伸頭看了看,只有鉛筆大小,當下搖了搖頭,表示不要。
小孩點點頭,又把泥鰍扔得遠遠的。
這時,只聽見遠處有人騷動起來,緊接著喧嘩聲越來越大。
馮永起身抬頭看去,只見有人正飛奔向自己這邊跑來。
“先生,孟太守派人傳消息過來了。”
在漢人大官里,即便是年經最小的魏容,對夷人也有一定的威懾力,因為他掌握著糧食的發放。
看到魏容跑過來,夷人小孩不動聲色地退了幾步。
“哦,孟太守有消息了?”
馮永聽到魏容這么一說,先是對著稀泥里的夷人小孩擺擺手,示意他們繼續,這才向著不遠處等待的王含走去。
“末將見過馮長史。”
沒想到孟琰派過來的竟然是王含,馮永有點意外,問道,“孟太守派王將軍前來,可是有什么軍情?”
“回長史,前些日子,孟太守在闡縣大破捉馬部,派了末將回來給長史報訊。”
王含一臉喜色地向馮永報喜。
“哦。”
馮永點點頭,臉色沒什么變化。
張嶷不用十日就大破東渠部,孟琰好歹也是領無當飛軍可以死扛司馬懿的人物,區區捉馬部又怎么會是他的對手?
“孟太守可曾回來?”
倒是王含看到馮永波瀾不驚,心里暗暗佩服他的鎮定,聽到馮永問話,連忙回答道,“未曾。孟太守派末將回來,一是為了把繳獲的物資押送回來,二是為了再運些糧草過去。”
聽到王含這番話,馮永奇怪地問道,“既然已經大破捉馬部,為何還不回師。”
“回長史,我等與捉馬部于闡縣城下一戰,擒拿了首領魏狼,孟琰觀其不服,又把他放了,說是讓他回去重整兵馬再戰。故太守讓末將回來,再領些糧草。”
馮永摸了摸下巴。
這招有些眼熟,很是眼熟……
“繳獲的物資都有哪些?”
“兩千匹馬,三百頭牛,三千頭羊,其它皮草無算。”
馮土鱉一聽,頓時瞪大了眼,“這般多?!”
滅了東渠部,繳獲的牛羊馬加起來也就是一千多頭。
他本以為,這捉馬部乃是比東渠部小的部族,繳獲應該沒有東渠部的多,沒想到孟琰的收獲竟是這么豐富。
王含咧嘴一笑,“那捉馬部幾乎人人都騎馬,又以捉馬放牧生,所以牛羊馬自然要多一些。就這些,還是僅清點了完好的。那些受傷死掉的,還不算。”
“好好好!”馮永喜動于色,“太好了!”
說著,把魏容拉過來,“這糧草,你們要多少,跟我這個弟子說就行,他乃是郡中主薄,掌管錢糧一事,到時我再撥一千士卒跟你們回去。”
鄂順還在蘇祁邑那邊追擊冬隗渠和冬渠部殘余,張嶷帶回來的士卒有一千五百人,再抽調一千人去幫孟琰,完全沒有問題。
馬場還沒建起來,就已經有近五千匹滇馬,爽死了!
“魏容,先帶王將軍下去休息,王將軍想吃點什么,就吩咐下邊的人給王將軍做就是。”
“是。”魏容應下,“王將軍請。”
“好的,多謝魏主薄。”
“王將軍想吃點什么?”
“這些日子光吃那干糧,都快吃吐了,若是能有碗熱湯,再加上肉餅,那就美味!”
人逢喜事精神爽,太陽下山后,眾人收工,馮永提著沉甸甸的魚簍回到邛都的臨時住所。
邛都城里保存比較完好的住所,經過這些日子的修葺,已經可以勉強住人了。
馮永挑了一處小院,搬了進去,倒也不用再擠在軍營里。
院子周圍,閑雜人等無允許不得靠近三丈之內。
“主君回來了?”
院子里有兩個下人,一個是廚娘,一個是干粗活的仆婦。
看到馮永回到院子,廚娘連忙上來接過馮永手里的魚簍,“主君晚食想吃些什么?”
“我無所謂,細君要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娘子還沒回來呢。”
“哦,那就等會,幫我把這里頭的魚用水洗一洗,再放到最邊上的木桶里。”
小院角落的陰涼處,擺著幾個木桶,上頭還擺著樹枝遮蔭。
馮永走過去,拿起樹枝,看了看里頭,只見里面全是泥鰍和黃鱔,算了算日子,最前頭的那個桶里,應該已經把泥土吐得差不多了。
煎泥鰍熘黃鱔,漢宮藏嬌,紅燒鱔段……
光是想想就口齒生津。
這幾年來,老是東奔西跑,當年躺在柳樹下釣魚的美好時光一去不復返,沒曾到了越雋,還能重溫童年樂趣。
要不,今晚的吃食就泥鰍算了?
對,就這么辦。
這般想著,嘴里就不禁哼了起來,“池塘里水滿了,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
一邊哼著,一邊把桶拎出來,剛一轉身,突然就看到一張俊美無比的臉差點就貼到自己臉上,嚇得馮永手里的桶差點掉了下來。
“大哥……哥……細君,你何時回來了?”
關姬溫柔一笑,“阿郎蹲在這里的時候就回來了,聽到阿郎哼的這曲兒別有一番味道,故就沒招呼,想多聽一會。”
“哦,這樣啊。”
馮永不疑有他,一邊把桶里的水倒了,一邊說道,“這是我師門里的曲兒,聽說是采用了極西那邊的曲調。”
“煩請細君幫我拿個干凈的簍子來。”
關姬把簍子拿過來,遞給馮永,看著他把桶里的泥鰍倒進去沖洗,“怪不得曲兒聽著有些古怪,只是這唱的是什么?怎么聽不懂呢?”
“泥鰍啊,就是這個東西,我們叫鳛。”
馮永指了指簍里的泥鰍,解釋道,“這曲兒呢,唱得就是一個小女娃拉著他的阿兄去田里捉鳛。”
“哦,原來如此。”關姬點點頭,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阿郎很喜歡跟小女娃去田里捉泥……泥鰍?是這個叫法吧?”
“對。”
“原來阿郎有這喜好。”
什么喜好?
馮永突然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我是說,泥鰍……”
“是啊,泥鰍。”
關姬點頭,“這首曲子,當年可是阿郎親口教與四娘的,四娘還經常哼唱呢,這世間,除了阿郎,也就四娘會唱了吧?”
馮土鱉冷汗汵汵而下。
完蛋!
這得意忘形,竟然忘了這一茬。
關姬,你變了!
這婦人的宮斗果然是一種本能。
最開始看似閑話,讓自己放松了警惕,再以好奇的模樣問自己曲兒的事,最后再致命一擊,渾然天成,沒有一絲刻意。
大意了,大意了哇!
只聽得關姬悠悠說道,“去年阿郎南下,妾唱《擊鼓》與阿郎送行,阿郎卻用了和這曲兒一一模一樣的話語唱了一曲。”
“妾當時還多情地想著,這是送給妾的,后來沒想到四娘竟然唱了這首泥鰍的曲兒,此時想來,你們這兩首,才是互相唱和的吧?”
大汗!
瀑布汗!
成吉思汗!
關姬的語氣仍然很溫柔,右手搭到了馮永的肩上,看上去想要摟抱他一樣。
廚娘剛走出庖房,就看到主君和娘子兩人溫情脈脈,覺得畫面甚美,于是又偷偷地溜走了,讓馮永錯失脫身的大好機會。
“當……當時我唱著什么來著?”馮永一動也不敢動,結結巴巴地問道,“我忘了。”
“阿郎與四娘的唱和,妾如何得知?”
關姬語氣溫柔至極,只是搭在馮永肩上的素手開始隱隱地發力。
“哦,我想起來了!”
馮永大喊一聲,臨死前的求生欲望讓他爆發出驚人的潛力,“金劍雕翎!”
“此曲,講的乃是俠骨柔腸江湖兒女故事,不是細君想像中的那樣。細君你聽,這曲的意思為:腰仗三尺正義劍,胸懷柔情千萬千,瀟灑來去山水間,兩情千里也纏綿……”
“細君你想,四娘的武藝與你如何能比,這三尺劍自是形容你的,所以這曲肯定唱與你聽的。當時我們兩人之間,一別就是隔著千山萬水,故我才送與你兩情千里纏綿之句。”
關姬聽了這露骨至極的情話,白皙的臉上立刻就泛起了紅暈,眼波流轉,輕啟紅唇,“當真?”
“再真也沒有了。”馮郎君一看有戲,立刻發動特技,“這曲兒啊,是專門配給一本傳奇小說的,到時我寫出來,你就知道了。”
“還有這泥鰍,如今我要把它們洗出來,今晚親自下廚,就是準備給你做好吃的,保證你沒有吃過。”
什么和小娘子去捉泥鰍,哪有和細君一起吃煎泥鰍來得有意思?
“阿郎有心了。”
關姬看看四周無人,如蜻蜓點水般在他的臉上啄了一下,柔聲道,“阿郎如今貴為君侯呢,怎么還要親自下廚,被人知道了要笑話的。”
“他們懂什么?我學的就是易牙之術,下廚乃是再正常不過了。細君這幾日四處巡視,當真是辛苦了,我于心何忍,正是要犒勞細君呢。”
馮永連忙哄道。
關姬眼中水波越發溫潤。
她看了看簍里的泥鰍,眉頭微微一皺,“這等丑物,也能吃么?”
“到時細君一嘗便知!”
越丑的東西,就越是美味,細君你不是有所體會么?
馮土鱉想到這里,心里就是一蕩,有些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