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隴右夜晚,比白日里還要冷得多。
炕床燒得暖熱暖熱的,上頭還放著一個小幾,馮永盤腿坐在上面,埋頭書寫。
三個不同方向的油燈,照得挺明亮,倒也不至于有陰影遮擋,而且不用太傷眼睛。
關姬泡好了腳,爬上炕來,輕聲問道,“阿郎在寫什么?”
“嗯,寫冬日作訓計劃呢。”
馮永抬起頭回答道,“對了細君,白日里四娘所說給李豐去信,到時候還要煩請細君幫我代寫。畢竟我這字太難看,還是細君的字好看。”
關姬應了一聲,湊過來問道,“昨夜里阿郎就提起過這冬日作訓計劃,妾也細問,究竟是何物?”
“我欲再從羌胡部族中再挑出一些人,加入護羌校尉所屬的士卒,同時讓所有人在冬日里訓練,以適應這隴右的嚴寒。”
馮永解釋道。
后世的招兵時間,基本都是在十月份,十一十二月份新兵入營,新兵的訓練正好是在冬日。
一年里最冷的時候,差不多也就是最難熬的時候,若是他們可以熬過這一關,那以后就好辦多了。
所以馮永覺得護羌校尉所屬的士卒也可以用這個方法。
“如今才是剛剛入冬,就已經這般寒冷,若是再過一個月,只怕就要下雪。妾曾聞,這北方冬日里凍死人那都算是常事,更毋論是凍傷凍殘。”
“阿郎卻要讓士卒在冬日里訓練,到時候會不會引起軍中不滿?”
關姬有些擔憂地問道。
“給他們吃飽穿暖就不會。”馮永卻是絲毫不擔心這個問題,“更何況我們還有甘油,涂抹到手腳上,就不會凍傷了。”
后世連獨生子女都能忍受的事情,沒道理到了這個生死由天的時代反而變成忍受不了的事。
“可是這么一來,只怕就要多費糧食衣物。”
關姬明白馮永的意思。
冬日里基本沒事可做,別說是胡人,換成以前的蜀地百姓,那也只是吃個半飽,避免浪費糧食。
更何況現在隴右糧食緊張,按計劃,這個冬日每個部族每個月所能領的糧食,基本都是維持餓不死人就行。
再加上發下去的毛料,也就是勉強讓羌胡部族度過這個冬日。
唯一能吃飽飯的,也就是護羌校尉屬下的漢軍,還有少量被承認歸化的羌胡士卒。
若是增加士卒,又要在冬日里訓練,軍中所耗糧食只會更多。
三國是大漢余威猶存的時代,大漢主義的盛行,羌胡想要拿到漢人的綠卡,換作以前,沒有兩三代人的不懈努力,那是不可能的。
即便是歸化胡人的成功榜樣金日磾,那也是第三代人才算是變成真正漢人。
更別說是一般的胡人。
即便是漢人官吏再怎么有民如子,在對待漢民和胡人上仍是有所區別。
比如說在邊地開個荒,漢人官吏分給胡人二十畝,那分給漢民至少是三十畝,或者五十畝。
在判決糾紛的時候,能比較公正地調解,這等官吏在胡人眼里就已經算得上是數十年難見,深得胡人愛戴。
賦稅就更不用說,漢民在太平時代可能是什稅一,但胡人可能就得什稅三,甚至什稅五,而且有時候還得拿牛羊等物抵稅。
甚至在某些時候,官府和地方豪族還會通過種種手段,強制他們為奴。
但如今天下大亂數十年,加上地方豪族趁機隱匿人口,在籍人口急促減少,更重要的是,大漢在三國中,人口和地盤是最少的。
所以也是最需要補充人口的。
即便前兩年清查人口,如今蜀中的在籍人口也不過是一百六十萬,比起魏國來,仍是少得可憐。
這種情況導致了大漢在取得隴右后,開始采取措施對隴右羌胡進行齊民編戶,同時放寬入漢籍的條件。
讓他們直接受大漢官府的管轄,與漢民承擔同樣的賦稅徭役,不再受地方豪族的任意欺凌。
至少比起以前的重重盤剝,那是有了希望。
護羌校尉屬下的羌胡士卒,就是隴右第一批被提升成漢籍的歸化胡人,是北伐期間為大漢出力最多的部族。
他們的部族也是第一批受到優待的部族。
“我打算不再把平襄的糧食分發下去了,等天冷以后,就讓各部族自己派出人手,拿糧票去祁山那里領。”
馮永解釋道,“東風快遞只需把糧食運到祁山,既省了力氣,又不用太過于損傷馬匹。”
“這么一來,平襄的糧食就可以省出來,足夠供應這個冬日的作訓。”
關姬仍是有些擔心,“讓各部族自己去領糧食,那么他們在自己運糧的時候,損耗也會增多,到時若是口糧不足,那又當如何?”
“丞相讓阿郎領護羌校尉一職,就是看中阿郎在隴右羌胡的名聲,方便安撫羌胡。若是出了什么差錯,如何向丞相交代?”
馮永寬慰一笑,“我們缺少的不是糧食,而是沒辦法把糧食在冬日里運到平襄。祁山道在冬日里比隴右暖和,滇馬運糧到祁山,想來是沒多大問題的。”
說到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閃過一抹詭詐。
“到時候我們可以給他們多發些糧票,如此一來,不但可以彌補他們自己運糧的損耗,而且還可以給羌胡一種錯覺。”
“讓他們覺得我們是提高了糧食配額,說不得心里還會暗自歡喜,我們甚至還可以再收一波人心。細君且放心,干這個我熟。”
關姬聽到這等厚顏無恥的話,再看到此人不以為恥,臉上反是得意之色,當下就哭笑不得。
“阿郎對外人如此這樣就算了,若是以后妾有了孩兒,只盼阿郎在教其學問之前,千萬要記得先教其廉恥。”
燈下觀美人,本就比平日里讓人心動。
此時再聽到關姬提起孩兒,馮永心里就有些癢癢,他當即把小幾搬下炕。
“怎的不寫了?”
關姬有些奇怪地問道。
“不急,不急,我們先談談孩兒的事。”
馮永一邊回答,一邊嘻皮笑臉地爬上炕,湊向關姬。
“孩兒嘛,我定是會教他們知廉恥的。但這不是還沒有嗎?細君,你說我們當如何是好?”
關姬臉上一紅,眼波流轉,盈盈如水,啐聲道,“你想干嘛?”
看著馮永不回答,光涎著臉想要靠近,關姬連忙按住他,“妾還有事問你呢。”
“日后再說。”
“不成,今晚就要說,不然妾睡不著。”
“我睡了你就會睡著了。”
關姬看到此人的模樣,知道和他說不通了,當下手一翻,扣住他的手,手上稍一用勁。
馮君侯的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地跟著翻了過來,連忙討饒,“哎呦!輕些……細君,輕些,疼!”
“妾有話跟你說。”
關姬稍稍放松了些,臉上故作輕惱之色,眼中的笑意卻是怎么掩不住。
“你說,你說,我聽著呢!”
馮君侯此時被人拿捏住,連連應道。
關姬聞言,這才放開他。
馮永連忙抽回手,呲牙咧嘴地揉著手腕。
關姬怕他真的生氣,又拉過來幫他按揉,一邊柔聲道,“阿郎莫怪,妾只是想起了擱在心里挺久的一件事。”
“方才提起孩子之事,妾想起此事也是關系到咱們馮家的未來,所以才想要問一問。”
馮永一聽“馮家的未來”,當下就是失笑,“看來細君這是要與我商量馮家大事,倒真有個主母模樣呢。”
“說什么呢?妾本就是馮府主母!”
關姬不滿地拍了一下他的手。
“好好,你說。”
馮永看到她的神色變得嚴肅認真,連忙收起玩笑之色。
“阿郎軍中依靠南鄉士卒,政事靠南鄉學堂出來的學生,馮家起于馮莊,興于南鄉工坊,故馮家根在錦城,本在南鄉,這個話沒錯吧?”
馮永有些迷糊,漫聲應道,“算是吧。”
“可是咱們馮家人丁單薄,南鄉那里皆是托他人照看,無一人是馮家人。”
關姬微微有些皺眉,“特別是那個李慕,掌管著那么多的產業,阿郎放心嗎?”
馮永看著關姬一副擔心的模樣,失笑道,“有什么不放心?李慕這幾年,不也干得挺好嗎?”
“可是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終究是要嫁人的。若是嫁了別人,那就得要相夫教子,到時候南鄉那邊,阿郎又托于何人?”
關姬問道。
“李慕……有心上人了?”馮永大驚失色,“還是準備成親了?這不應該啊,我怎么不知道?”
“她要嫁人難道還要阿郎允許嗎?”
“為什么……呃,我是說,至少也要提前告訴我一聲吧?”
馮永差點說漏了嘴。
“憑什么?”
關姬目光隱含銳利。
“憑……憑什么?”馮永有些結巴地重復了一遍,心道李家當初把她送過來,不就是任我處置?
老子辛辛苦苦才把她培養出來,她居然要嫁人了?
是哪個王八蛋敢拱我的白菜?
看我怎么弄死他!
“南鄉這么大個盤子,她怎么能說不干就不干呢?”馮永急得有些冒汗了,“也沒見她提過這事啊!”
“南鄉的動靜,哪有逃得過阿郎的眼睛?阿郎這是關心則亂啊!”
關姬似笑非笑地看著馮永。
“我這是擔心南鄉沒人幫我管。”
馮永看到關姬的神情,當下就明白過來李慕嫁人之事乃是虛驚一場,頓時理直氣壯地反駁。
“也就是說,阿郎根本沒想過李慕要嫁人這個事?”
關姬突然又反將了一軍。
“沒……不是,我想過啊,只是沒想到這么快而已。”
馮永連忙辯解道。
“她已經不小了。”關姬又強調了一遍,“就算是這兩年官府放寬了成親的年齡,她也超出了成親的年紀。”
“若非是在南鄉,只怕官府就要上門催婚和罰錢。”
“南鄉是馮家和阿郎的根基所在,妾身為馮府的主母,為馮家長遠計,故不得不慎重考慮李慕之事。”
關姬目光灼灼地盯著馮永看。
“那……細君想如何?”
在行使馮家主母大權的關姬面前,馮君侯不得不屈服。
關姬看著馮永這副抓耳撓腮的模樣,緊繃著的臉終于忍不住地微微一笑,握住馮永的手,“看來阿郎對這個李慕當真是信任有加。”
“難道阿郎就那么自信,李慕就算是嫁了人,也仍會為阿郎效力?”
雖然不愿意提起李慕終究要嫁人之事,但馮永知道,這個事情最終還是要面對的,當下也說出自己的看法。
“這有什么?我觀李慕其人,若是在南鄉管事和嫁人當中選一樣,她定是寧選南鄉管事而不愿嫁人。”
李慕這個女子,說不簡單,確實不簡單,那是指她的管理天賦和手段。
但要說簡單,那也簡單。
那就是她的要求很簡單。
這個女人高傲,好強,她毫不掩飾自己對權力的迷戀。
但又很有分寸,從不沾染不該沾染的東西,有很強的自制力。
在這個時代,只有自己能賦予她盡情發揮自身才能的天地,在沒有人能給予她更大的天地之前,她就不可能背叛自己。
但這個可能性存在嗎?
馮永覺得不可能存在。
注重儒家經學的世家不斷對女子加以束縛是一種趨勢。
按規矩,大漢的婦人可以繼承丈夫的爵位。
但是到了世家主政的曹丕時代,曹丕稱帝后本想追封太后死去的父母,世家代表陳群帶頭反對,理由是秦漢時期婦人可以有爵位是違反禮法。
最后曹魏定下了“群臣不得奏事太后,后族之家不得當輔政之任,又不得橫受茅士之爵”的規矩。
于是從秦漢時期延續下來的婦人承爵制度在曹魏時代被終結了。
出身世家的李慕很明白這種情況,所以她自然知道,除卻自己,世間再沒有人能給她這么大的自由。
但關姬卻是土生土長的漢家女子,她不能理解馮永從后世帶過來的思維。
更重要的是,她身為馮家主母,肯定不可能把馮家的根基放在人心不變的設定上。
“阿郎既然這般肯定,那妾也不好再說什么。但妾得尋個時機,與那李慕談一談,阿郎覺得如何?”
馮永看到關姬這般堅持,終于第一次感受到這個時代的人對延續和壯大家族的執念。
以前還覺得關姬性子淡,而且成親以來,她都是隨著自己東奔西跑,又是越巂平亂,又是隴右撫羌。
她一直都沒有跟自己提過馮家應當如何如何,沒想到這一提起來,竟是這般鄭重其事。
馮永心里受到了小小的震動,當下點了點頭,“細君是馮家主母,這府內之事,自有細君作主。”
關姬聽到這個話,臉上露出笑容,握緊了馮永的手,“君舅戰歿于夷陵,才以命換來馮家的一點根基。”
“阿郎又以這點根基,這才得以親拼出如今的馮家,妾身為馮家婦,又豈敢不小心謹慎?”
馮永尊重古人的理念,特別這個古人是自己的細君,“好好,我此生能得細君相伴,當真是邀天之幸。”
只是此人正經不過三個呼吸的時間。
只見他咽了咽口水,“細君,你看,夜已深,這馮家的根本,還是在于子嗣啊,我們要努力想想法子才是!”
關姬臉上又是一紅,“妾還有一事,后日四娘就要走了,我們是不是要做個宴席?”
只聽馮君侯大是不耐地說道,“此等小事細君就不用操心了,交與某就是!來來來,我們繼續商量家族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