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此次過來,一是為了李家六房的事,二是為了隴西李家的事,三是為了關姬懷胎的事。
三件事沒有一件小事。
而且還是在這么冷的天來回奔波,那是相當地辛苦。
所以馮永屈尊親自出門迎接,在別人看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李慕確實當得起。
雖然長途跋涉,但李慕仍是保持著良好的氣質和舉止。
白色的細絨羊毛大披風披在身上,顯得雍容華貴。
南鄉紡織工坊這幾年來,隨著技術的不斷提高,不但產品多樣化,而且羊毛也等級化。
最原始的毛布已經入不了眼,毛線,披風,蓋身上取暖用的毛毯,毛氈,地毯,補氈等。
針對消費者的等級,國內市場,還有國外市場等,產品銷售不同。
當然,對于胡人來說,性比價最高的還是毛布和毛氈。
鋪身下就是床墊,蓋身上就是被子,裹身上就是外套。
部族貴族則會要一些品質高的毛毯。
至于以南鄉百姓為代表的新興階級,還有蜀地那些小地主,鄉下老財主們,則是以毛線最受歡迎。
拿回去自己織毛衣,既方便又實惠。
所以大漢境內,毛線的需求量最大,全年供不應求,經常斷貨。
畢竟男耕女織,可不就是傳統?
當然,最方便最保暖的還是羽絨服。
只是這羽絨服,產量一直沒起來。
外觀和質量好一些的,被當作奢侈品外銷。
外觀差一點的,則是供應漢中和隴右大軍中高級軍官。
因為致密性極佳的絲綢可以減少中箭后的傷害。
所以用絲綢作為內襯的羽絨服,既保暖,又可以給各級校官們多一層保護。
不過一直都是供應不過來。
雖然興漢會有春秋兩季蠶技術,但產量仍是不足。
成本太高,不利于推廣到黔首百姓家。
傳授給蜀中的那些世家們,別說馮永不愿意,就是大漢丞相也未必愿意。
不過就以單件衣物的利潤來講,自然還是狗大戶為目標的高級羊毛織品最為豐厚。
像李慕身上這件細絨潔白大披風,披在身上,別的不說,光是氣質就能提高一大截。
特別是像李慕這種底子原本就已經很出眾的女子。
披著這么一件裝逼利器,什么也不說,就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也足夠吸引人了。
蓮步輕移,姿體優雅,設計出這款披風的李慕非常清楚如何展現女子的魅力。
唯一減分的就是她臉上的疲憊,讓她顯得有些精神不振。
亦步亦趨跟在馮永身后,在進入暖閣后,看到關姬,李慕連忙上前行禮:“見過夫人。”
關姬神色淡然地坐在原位,略略頷首:“辛苦了,坐這邊來,暖和一些。”
李慕應了一聲,解下披風和嚴實的外套,坐到關姬的下首。
“還沒恭喜夫人懷了君侯的麒麟子。”
李慕臉上帶著真誠的笑容,首先開口說道。
關姬微微一笑:“承你吉言了。”
“此次妾從南鄉帶來了手藝最好的女醫工,其有三人。為首者,手掌如小孩般大,極是靈巧。”
李慕對著關姬解釋道,“妾親自查過了,她這三年來,共接生八十三名嬰兒,只有十個夭亡。”
“即便是難產的婦人,大多也活了下來,僅亡了五名產婦。”
默默坐在旁邊的馮永雖然知道這個數據,但此時聽到李慕的口氣,心里還是禁不住地一個哆嗦。
高達百分之十多個點的死亡率!
這還是南鄉手藝最好的婦產科醫生。
有什么值得稱贊的?
倒是關姬,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感嘆一聲,“這等手藝,在大漢也算是頂尖的了吧?”
李慕點頭,“夫人說得沒錯。當年丞相夫人生產時,君侯也曾讓南鄉派了女醫工過去,她就是其中之一。”
黃月英是除了相關人員之外,第一個知道南鄉生產婦人的數據統計的人。
而且這幾年來,南鄉嬰兒潮爆發,年年都有數據統計,是最具有說服力的證據。
十六歲以上生孩子,再加上南鄉特有的醫術,可以有效地降低產婦和初生嬰兒的死亡率。
興漢會起了頭,只要自家婆娘懷了胎,就送去南鄉待產,圖個放心,安心。
再加上有黃月英帶頭,所以這個風氣很快在權貴當中風靡起來。
現在,蜀中有條件的人家,都知道南鄉能把“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變成“生孩子就是過獨木橋”。
即便是摔下橋去,也有機會活下來不是?
只是南鄉的規矩很奇葩,興漢會人員的家屬優先,有南鄉戶籍的產婦優先。
剩下的醫療資源,才是給那些外人拼關系用的,當然,你砸錢也可以。
這種奇葩規矩就導致了南鄉醫學院附屬醫院里,連歸化的胡女都可以優先于那些慕名而來的外地富貴人家。
南鄉原來惡鬼出世的傳言,反倒是隱隱印證了南鄉附屬醫院的高明醫術。
說不得正是因為能與惡鬼打交道,所以才能讓惡鬼饒過性命呢?
于是南鄉唯一官方指定的祭祀地點忠義祠,香火愈盛。
惡鬼給面子,然后忠義祠再給點神力,說不得就是百無禁忌了。
聽到李慕娓娓說起南鄉醫學院附屬醫院的事,贊許地點頭:“南鄉能有今日,你出力甚多。”
“夫人說的哪里話?李家這些年,得借君侯之力甚多才是。”
李慕謙遜地說道。
馮永在一旁也是高興。
懷上第一胎的關姬,雖然有自己在旁邊,但畢竟兩人都是沒有絲毫的經驗。
平常關姬表現得雖然不明顯,但馮永知道她其實心里是有些緊張的,同時情緒總是有些起伏不定。
一般來說,這種時候,基本都是君姑(婆婆)或者外姑(岳母)來安撫并傳授經驗。
馮家就不用說了,就剩馮永一個。
關姬倒是有個視她若親生的叔母,而且還是前兩年剛生產過的。
但如今兩人遠在隴西,黃月英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從蜀地趕過來。
這李慕一來,把南鄉醫學院附屬醫院的事當作笑資,不但讓關姬的心情放松了下來,而且還安撫了她的情緒。
看得出來,這女子絕對是用心做過功課的。
再加上她帶過來的婦產科女醫工,不但是關姬,就連馮永心里也松了一口氣,感覺心里有了底。
阿梅雖然也會醫術,但在專業性上,肯定是比不過專攻婦產科的女醫工。
至少她沒給人接生過,也沒有護理孕婦和產婦,沒這方面的經驗。
關姬從李慕這里得到了滿意的答案,這才看了一眼馮永。
馮永會意,接口道,“說起李家,你此次回南鄉,與李太公商量得怎么樣了?”
“回君侯,”李慕看了一眼馮永,有些猶豫道,“太公倒是愿意派族人到平襄幫忙,只是這關系到全族之事,還要先回蜀中與族中老人商量。”
馮永微微有些意外,然后又再一想,倒也覺得合理。
大概覺得自己前兩個月吹的牛皮破了,李慕感覺有些對不起馮永。
“君侯,隴西李家之事,妾倒是可以幫忙。妾這兩年,與他們打了不少的交道,不若就讓妾親自前往狄道……”
馮永聽到這話,直接打斷了她的話。
“不成。在我看來,你比隴西李家還要重要。如今狄道處于羌胡的圍攻之下,情況不明。”
“但凡是有可能讓你受到傷害的,我都不愿意讓你前往,真有個什么萬一,南鄉諸事,我又能付于何人?”
培養一個忠心又可靠,而且業務能力極強的CEO哪有那么容易?
特別還是像李慕這等人才,底子好,又愿意學習,接受新事物能力也強,甚至還能發揮主觀能動性。
能把想要發戰爭財的那些人家搞得生不如死,逼得他人集體上吊跳河跳城墻等等。
這等冷酷,這等心腸,這等手腕,讓馮永都禁不住佩服。
馮永心里很坦蕩,很是明白地告訴李慕,南鄉之事,他只信任她。
這位南鄉有名的鐵腕娘子聽到馮永這個話,臉上竟是抑制不住地露出激動之色。
只是她終究是久經風雨,意識到身邊坐著的馮家主母,又立刻斂眉收容,“妾得君侯所重,雖死不足以報!”
關姬在一旁淡然一笑。
“狄道一事,我已派人前去查探。此人叫公孫徵,其族中祖地也在狄道,而且族中還曾與隴西李家有過聯姻。”
“若是他能與隴西李家接上關系,你正好通過他與隴西李家聯系,沒必要自己親自冒險。”
馮永認真地解釋。
如果說阿梅是科研室的,那李慕就是提供科研資金,并把科研成果轉化成市場產品的。
兩者同等重要。
李慕溫順地點頭:“一切聽從君侯安排。”
李慕遠道而來,且這一路上又是天氣嚴寒,所以馮永與她略談了一番,就主動離開去準備吃食。
親自準備吃食倒不是因為看重李慕,更重要的原因是現在關姬的吃食他要全部親自安排才放心。
李慕正好沾了光。
準備吃食有阿梅幫忙,倒是沒用多少時間。
擺好飯食后,幾人開始入座。
“這就算是家宴,就不要拘束了,自在一些。”
坐在主位上的關姬,對著李慕說道。
然后又對著擺放吃食的阿梅吩咐道,“且坐下吧,讓下人來做就行。”
阿梅低低應了一聲,坐到李慕的對面。
李慕有些驚異地看了阿梅一眼,記得上一次離開平襄前,她還沒有資格坐下呢!
只是阿梅的精神似乎有些不太好,臉色有些發白,神態憔悴,特別是雙眼,微微有些浮腫。
李慕看到她這模樣,不禁偷偷地看了坐在關姬身邊的馮永一眼,臉上微微一紅。
世家子有出息的,自然也會有不出息的。
不出息者,多是酒色過度。
李慕就見過好幾個。
眼前阿梅的模樣,與那幾個沉溺酒色的家伙,倒是相似……
想到這里,李慕只覺得臉上變得更燙了。
吃過吃食,關姬又令人準備熱湯,讓李慕好好沐浴一番,洗去身上的疲憊和風塵。
直到臨睡前,關姬還特意拉著李慕的手,說道:“夜里太冷,李娘子陪我睡,也暖和一些。”
李慕自然不會拒絕。
然后關姬又對著馮永說道:“妾這幾夜都睡不好,阿梅心細,今夜就讓她服侍可好?就怕委屈阿郎了。”
“不委屈,不委屈。”
自關姬懷孕以后,守在門口的侍婢一到天黑,就想著法子把馮永趕出房間。
就連關姬自己也不讓馮永近身,讓他去找阿梅侍寢。
阿梅一開始倒是歡喜,哪知沒過多久,別說早上起來服侍關姬,就連她自己都得讓人去喚醒才能起來。
此時聽到不用侍寢,連忙往關姬身邊湊去,生怕馮永不答應一般。
同時又偷偷地看了一眼馮永,生怕他不高興。
看到她的小動作,馮永嘴角抽抽。
死丫頭你什么個意思?
自己天天晚上半路就暈死過去,怪我嗎?
算了,自己一個人睡就一個人睡吧,正好安靜。
第二天早早起來,先吐納一番,又練了一陣體術。
“吱呀”一聲,正房開了,探出一個腦袋,正是李慕。
看到院子里的馮永,嘴里輕呼一聲,“咻”地一下子把腦袋又縮回去了。
直到吃早食,李慕的表現就更古怪了。
她總是不經意地瞟向上頭的主位,然后又害怕被人發現一般,飛快地扭頭,臉上莫名地發紅。
馮永本還想問她一些話,沒想到還沒說出口,李慕就借口說自己已經吃飽,然后如同受驚的兔子一般逃掉了。
“她這是怎么啦?”
馮永很是懷疑地看了一眼關姬,怎么跟你睡了一晚上后就成了這副模樣?
她這樣子,以后怎么當我的CEO?
關姬沒有去看馮永。
她拿起碗,含了一口茶在嘴里,洗漱了一番,這才接過阿梅遞過來的毛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
這婆娘,人家那些胡人部族首領求爺爺告奶奶,想要買茶葉而不可得,她居然用來漱口。
馮永這般想著,也含了一口茶水,然后“撲”地一聲,用力吐出來。
阿梅收拾東西的時候,眼神飄忽,不敢正視馮永,有些慌張地收拾了東西,直接就退了下去。
廳堂無人,關姬這才正襟危坐,對著馮永說道:“阿郎覺得李慕此女如何?”
“這還用說嗎?自然是難得的女子。”
馮永有些奇怪地看向關姬,越發覺得這幾個人變得古怪。
關姬點了點頭,“既是難得的好女子,那阿郎就把她收入房中吧。”
馮永一下子就被自己的口水嗆著了。
“咳咳咳……”
他彎下腰去,咳得脖子都粗了。
關姬伸出手,幫他順了氣,“阿郎不愿意?”
馮永抬起頭,本想打諢說“細君這玩笑開得太大”,但迎頭就看到關姬一臉的嚴肅模樣。
與關姬相處相知數年,他知道這是她認真談論事情的表情。
當下心頭一凜,連忙坐直了問道:“細君如何會有這等想法?”
“自是為了馮家。”關姬臉色自然,理所當然地問道,“讓一個外姓人掌握著馮家的大部分產業命脈,阿郎放心嗎?”
“別人我當然不放心,但我相信李慕。”
馮永回答。
“但妾不放心,李慕也不放心,李家更不放心。”關姬的臉色沒有一絲放松,仍是嚴肅認真,“除非這個人她姓馮,馮李氏。”
關姬不放心可以理解,但李慕不放心是什么鬼?還有李家,馮家的事什么時候輪到他們操心了?
馮永皺起了眉頭。
看到他張嘴想要說話,關姬伸手止住了他:“阿郎請先聽妾說完。”
“妾知道阿郎放手給李慕去管馮家產業是真心話,但妾不一樣。”關姬指了指自己,“妾只是一個婦人,比不過阿郎的胸襟那般寬宏。”
“以前在諸事草創的時候,妾不是馮關氏,所以這種事輪不到妾開口。”
“但現在不一樣,妾身為馮家主母,肯定不愿意看到一個外人掌管馮家的命脈產業。”
說著,她摸了摸肚子,“妾承認妾的心眼不大,懷了阿郎的孩子,就必須要為肚子里的孩子考慮。”
“更何況,現在阿郎身份不同往日,馮家更是不同以前,這已經不僅僅是阿郎一人,馮家一府的事。”
“若是阿郎不給李慕名分,試問誰會相信她能一直像現在這般掌管南鄉諸事?即便是她自己心里也沒底,阿郎信不信?”
“待以后阿郎權位愈高,總會遇到小人,若是因為李慕之事,不但導致李慕自己,就連李家六房。”
“甚至興漢會的兄弟都心存疑慮,則會讓小人有可趁之機,不出事則已,一旦出什么事,后果不堪設想。”
“如今李家六房沒有立刻答應阿郎,把根基遷到平襄,阿郎難道就真的以為,全是因李家太公要回去與族中長老商量之故?”
關姬加重了語氣,“若是李慕如今是馮李氏,阿郎信不信,昨日你聽到的就是李家準備遷移族人到平襄的消息?”
“李家六房尚且如此,若是興漢會亦是如此,那阿郎又將如何?”
“不過區區一女子,阿郎把她納入房中,又有何妨?”
馮永聽完關姬的長篇大論,臉色呆滯,如同木頭人一般坐在那里。
李慕最后十有八九是他的女人,他心里是考慮過的。
畢竟以李慕現在這種情況,除了自己,誰敢接盤,怕不先被興漢會給弄個半身不遂。
他一直以為,這個事情最大的阻礙,會是關姬。
卻是沒想到竟然是關姬主動提出來——關姬在平襄時曾隱隱試探過自己,他又不是傻子,怎么會沒聽出來?
關姬推了馮永一把,“阿郎覺得如何?”
馮永這才驚醒過來,看向關姬,神情同樣地認真嚴肅:“細君,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關姬點點頭:“知道。妾與阿郎說的,乃是關乎馮家未來的大事,也是馮家內院之事。”
“男主外,女主內。阿郎在外頭,籌謀國事,治軍牧民,做的都是大事。”
“至于這府內之事,則是由妾作主。此事妾不是與阿郎商量,只是通知阿郎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