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城乃是蜀地腹心,與那里有關的事情,丞相以前都是要親自過問的。”
“如今卻讓阿郎自己拿主意,由此可看出丞相對阿郎的看重,難道不應該恭喜一下阿郎么?”
馮永一聽,卻是不在意地說道:
“丞相對我,一向是不同于他人。”
張星憶終于抬起頭,白了馮永一眼,沒好氣地說道:
“前段時間你自己還提醒我通知漢中那邊,注意一下丞相的身體呢!”
張星憶這么一說,馮永臉上的憂慮一閃而過,然后又問道:
“丞相身體比起以前,確實差了很多,只是這和四娘所說的事,又有什么關系?”
“嘁!”
張星憶不滿地打了他一下,“以前丞相不管大小事,都要親歷親為,你總是說這樣會拖垮他的身體。”
“現在丞相開始放手了,你怎么又這般糊涂起來?”
馮永一聽,臉上的憂慮卻是一閃而過:
“丞相的身體比起以前,那是差了許多,所以現在已經不得不放手了一些事情,這個算什么好事?”
“唉呀!妾說的是這個嗎?”
張星憶不耐煩地打了一下馮永,“錦城那邊,乃是蜀地腹心之地。不論事情大小,丞相以前可都是要親歷親為的。”
“現在居然讓阿郎自主決定那邊的事情,阿郎難道就沒想到其他嗎?”
馮永這才反應過來:“丞相這是在安排……”
話只說一半,就意識到了什么,然后猛地收住了嘴。
同時看向張星憶的目光極是復雜,又是憂又是喜,同時還有一些不勝惶恐。
穿越之前,作為鍵政家的一員,馮永和大多數網絡噴子一樣,喜歡指點江山。
什么關二爺錯失荊州,什么劉備恨敗夷陵,什么諸葛錯用馬謖……
一聲“鍵來”,舍我其誰?
直到穿越過來以后,親臨其境,這才明白“興復漢室”這四個字,究竟有多沉重。
特別是現在有了一對兒女,不久之后,自家細君還會再添一個。
這讓馮刺史有了真正的歷史責任感。
他可以接受漢家天子不姓劉。
但不能接受魏吳兩國統一天下。
因為它們都是以世家豪族為立國根基。
并不是說世家就一定不好。
畢竟世家的祖先,也曾為天下開疆拓土。
世家子弟,也曾血染沙場,也曾縱橫朝野,保天下一份安寧。
但是現在的世家,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在試圖讓社會階層固化下來。
魏吳不論是誰統一了天下,就算它們不會走司馬晉的老路。
但最多也只不過是讓天下百姓再走一遍東漢中后期的老路罷了。
這樣的結局,對于馮永來說,毫無意義。
因為他想要讓自己的兒女繼續生活在大漢盛世。
讓他們以漢家兒女身份為榮,然后高高在上,用眼角斜看蠻荒之地的狄人。
而不是生活在家破國亡的恐慌之中。
所以“興復漢室”,就是現在最好的出路。
大漢丞相現在極有可能是在挑選接班人。
而馮刺史知道自己是候選人之一。
想起自己以后可能就是“興復漢室”的代表人物之一,馮刺史心里要說沒有半點惶恐,那是不可能的。
成,則家國俱興。
敗,則家國皆破。
“這也是丞相對阿郎的考驗之一吧。”
張星憶默契地沒有提馮刺史后面未說完的話。
大漢才有了一點起色,從天子到百姓,可能都沒有想過丞相有朝一日不在的樣子。
張星憶現在也沒有勇氣去直接提起這個事情。
所以她換了一個問題:
“所以阿郎是個什么打算?”
“各處的學堂背后,都有代表勢力。這一回錦城那邊想要開學堂,看來蜀地世家是真急了。”
馮永靠到太師椅背上,悠悠地說了一句。
就算是朝廷用十來年的時間,對經學典籍進行整理和注釋,
實際上也沒比得過世家數百年積累的底蘊。
如果沒有南鄉的開掛,印刷術和造紙術的降維打擊。
朝廷想要把知識解釋權收攏到手里,至少也要百來年。
這還是以一個強有力的朝廷為前提,同時還要有比較長久的安穩統一環境。
“不急不行啊,誰能想到涼州世家會這么擁護大漢?前有隴右姜家,中有隴西李氏,后有敦煌張家。”
張星憶也是輕輕一笑,“蜀地世家要是再不做打算,只怕大漢朝堂,就再無他們的立足之地。”
“一副好牌打得稀爛!明明可以成為大漢的從龍之黨,現在卻連涼州世家都比不過。”
親自參與了肢解蜀地世家的馮某人毫無自覺地說道,甚至還帶著嘲諷。
“也不能這么說,蜀地的何李兩家,不就挺好?”
“何家那是三房,李家那是六房,又不是大宗,那能算數么?”
馮永搖頭。
秦宓現在是蜀地人士的代表,職位是大司農。
九卿之一,聽起來很牛逼。
但有個卵用?
實際權力還不如姜維。
姜維就算是只領幾千人,那也是實打實的兵權呢。
原本還有一個李恢。
只是對于蜀地平原以前的世家來說,來自南中這等地方的李恢,最多不過是一個鄉下佬。
而且李恢現在已經退休,享受生活去了。
一邊思索著,馮永一邊問向張星憶:
“四娘,你覺得此事我當如何?”
張星憶淡淡地說道:
“鉗制蜀地世家,本就是朝廷一向的做法。要不然,為何皇帝姊夫現在還呆在漢中,而不是回錦城?”
懂了,那就是不答應。
“只是秦宓和杜瓊,怎么說也與我有幾分交情在呢。”
馮永有些苦惱地說道,“此事是他們提出來的,我只怕不好駁他們的面子。”
張星憶冷笑一聲,掃了一眼馮永:
“他們若是真心想要開學堂,為何不早開?非要等涼州這邊的消息傳過去了,才突然要開學堂?”
嗯?這小四似乎是話中有話啊?
只見張星憶擺擺小手:
“想要拒絕此事,其實也簡單得很。凡事總得有個先來后到。蜀地想要開學堂,涼州難道就不要開了?”
“涼州這邊不是更著急?這辦學堂的人員,又不是說有就有,更別說要投入多少錸,自然是要先用在緊要的地方。”
“對哇!”馮刺史以拳擊掌,恍然大悟地說道,“那群王八蛋!去年冬日和今年開春把糧價提了那么多,也不怕吃撐了!”
“現在一看涼州緩過來了,又想要鬧這一出,果非人子哉!”
這壓根就是一石二鳥之計。
一是想要提高蜀地人士在大漢的話語權。
同時還暗含著與涼州相爭的想法。
畢竟荊州集團拿走最大的一塊蛋糕就算了。
現在看到涼州世家跪得太快,蜀地本土集團終于是要急了。
這特么和想像中的不一樣啊!
季漢在蜀地開國十余年,我們蜀地世家都還保持著應有的矜持,你們涼州才半年就全跪了?
世家的清高呢?
不是說涼州多出豪杰嗎?
這他·媽的也叫豪杰?
叫好賤差不多!
張星憶含笑道:
“不止。他們甚至還可以試探皇帝姊夫,是否當真決定不回錦城了。這怕也正是李平答應傳消息的原因之一。”
南邊的南中,北邊的漢中,發展日新月異。
涼州又有馮文和為刺史,日后的變化就更不必說了。
以前錦城還有個天子,現在天子都跑到漢中去了,錦城還剩下個啥?
李平心里估計也是苦逼的。
所以懷了萬一的希望,想問問天子還記不記得大明湖畔……啊呸,是留守錦城的李正方,當年先帝欽定的托孤大臣。
阿斗自然是表示相父比較帥,比較迷人。
更重要的是,漢家龍興之地,肯定是比錦城香啊!
想通了這些,馮刺史看了一眼嬌靨明媚的張小四,心生感慨:
這玩政治的人,果然心都黑如墨水!
看起來不過是小小的學堂之事,居然還隱藏這般多的博弈。
“錦城在未來十年甚至數十年,只怕最多也就這樣了。處于蜀地中心,連接南中與漢中,倒是不用擔心衰落,但想要再進一步,難嘍!”
可以預見的是,太學遲早是要開的。
到時候各處學堂打下的基礎,將會是太學的重要支撐力量。
沒有學堂的錦城地區……
拿什么跟其他地方比?
而太學又是培養大漢官吏的地方。
蜀地人士在打天下的時候,打爛了手里的好牌。
若是再在太學上再落后,那么原本作為季漢龍興之地的蜀地,那簡直就要成為天下的笑話。
“漢家龍興之地,一個漢中還不夠么?”
張星憶渾不在意地說道。
嗯,看來皇家果然是覺得漢中比較香。
最早那些年,先帝兵敗夷陵駕崩后,大漢的天似乎都要塌下來了。
小胖子在錦城睡覺,怕是天天做惡夢,夢到賊軍站在榻前。
與那個時候相比,現在在漢中的日子那可真是強了不是一點半點。
帝后祭拜高祖皇帝故地后,對外有蕭關大捷,在內又得了太子,真真切切看到了還于舊都的希望。
高祖皇帝的在天之靈還是保佑大漢的。
“要是阿郎真覺得對秦公和杜公拉不下臉面,還可以給他們家的子弟一個出路嘛。”
“就如杜公之子杜禎,怎么說當年也是和柳隱齊名于蜀郡的人物呢!這樣的話,于公能說過去,于私也不用傷人情。
張星憶又建議道。
馮刺史看了一眼張小四,仿佛聽到了此女在心里噼里啪啦打算盤的聲音。
別人不知道那道“人面不知何處去”,但馮刺史如何不知道?
此詩原本只有杜瓊之子杜禎知道。
而且馮刺史還千叮囑萬囑咐,萬不可說與他人聽。
然后馮刺史在秦府中見到杜公子時,此人居然掩面而逃。
直到后來張小四當著自己的面背這首詩時,馮刺史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說這讀書人,真是入娘的蔫壞!
答應了的事情就當是放屁。
要說張小四此時提起杜禎,沒有存了某些心思,馮刺史還不如相信小四懷了孕。
只是對于自家女人這點小心思,馮刺史也不點破,基本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現在刺史府的留府長史是關大將軍的老叔。
以前雙雌并立的勢態有被破壞的趨勢。
張小四想要加強自己嫡系的心情,可以理解。
反正這個事對于刺史府也是好事。
基層官吏可以拿學生和老兵填充。
但有能力擔任刺史府各部曹官吏的人才那是真難找。
前面與涼州世家做了py交易,各家塞過來的子弟,能力肯定是有的。
但涼州刺史府里塞滿了涼州世家子弟算怎么回事?
馮刺史怎么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所以塞點蜀地人士,良性競爭一下,也是好事。
“柳隱自不必說,我記得杜禎與柳伸在隴右之戰后,皆在隴右任官吧?”
柳隱、柳伸、杜禎三人,并知名于蜀郡。
柳隱被最先被張小四向馮刺史舉薦,在街亭一戰大放異彩,拼老命保住了馮刺史的后路。
柳伸杜禎兩人則是在隴右之戰后,調任隴右。
“都不過是郡里的署官,聽說干得還不錯。刺史府現在人手不足,調他們過來,也算是因政績升遷。”
張小四輕描淡寫地說道。
呵呵,聽說?
馮刺史瞄了張小四一眼,你要是真沒有提前做了調查和準備,我就相信你現在肚子真有我的種。
不過能與柳隱并知名的人物,想來能力也不會太差。
“這個事情,你看著辦,大司農的公子我記得是叫秦淵吧?”
“把秦家公子也調到刺史府就太過刻意了。”
這一回張小四卻是搖了搖頭,“阿郎調任涼州刺史,護羌校尉又把治所遷到了金城。”
“平襄那邊還有不少工坊和草場呢,算是個肥差,阿郎倒是可以舉薦他去那里任職。”
什么叫以權謀私?
什么叫權力出租?
什么叫權色交易?
黑暗,真黑暗!
六月的涼州,就在黑暗和炎熱中過了一半。
“皆說涼州乃是寒涼之地,去年那場白災,吾算是知道何為寒。但這涼呢?吾終知矣!”
李明坐在樹底下,搖著茅草編成的草帽,給自己扇風,感嘆了一句。
此時的蜀地,是又濕又熱。
而涼州,卻是又干又熱。
你站在日頭底下,可以把你曬得脫皮。
但你坐到樹蔭底下,卻是陰涼無比。
試著把腳伸出樹蔭,滾燙的日頭立刻讓他知道什么叫上身涼,腳上燙。
“這涼州風情,果真是大異于蜀地。”
兩個多月的鍛煉,讓一屁股坐在泥地上的李明,亦是優哉游哉,再不覺得自己有多么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