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二年十二月,涼州迎來了不知是第三場還是第五場大雪。
街道、圍墻、院子,極目所至,大地上的一切,似乎都被一床無垠而又松厚的白色鵝毛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不過這幾場大雪對于今年的涼州來說,已經不會再造成什么太大的危害了。
雪剛一停,坊官們就冒了出來,挨家挨戶地敲門,問清楚各家情況,然后扯著大嗓門吩咐各家掃好門前雪。
這些坊官,多是肢體不全。
輕則少了幾根手指頭,重則少了半只胳膊啥的,有不少人兇相外露,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其實他們都是從軍中退下來的老卒。
見血見得太多了,所以退下來以后,氣質一時還沒跟上去。
不過兇也有兇的好處,至少平日里沒人敢挑釁他們安排下去的工作,就連青皮都不敢在他們面前惹是生非。
因為只要他們一聲哨響,就會有黑帽黑衣的巡邏隊趕過來。
南鄉經驗嘛,已經非常成熟了,推廣起來不要太簡單。
過了冬至,數到第三個戌日,就是臘日。
所謂臘日,也就是冬日里祭拜的日子。
刺史府后院,馮家大婦關大將軍,正指揮著兩個小妾把牛頭、羊頭、豬頭、鹿頭等等各類祭品,小心地擺放在神案上。
這么多年來,馮君侯一直在外為國征戰,沒有機會回錦城祭拜。
所以只能請了祖宗神位隨身帶著。
每到一處安家,就建一個臨時祠堂。
祠堂里不允許外人進來,下人都只能把東西送到門口,然后再讓阿梅和李慕一樣一樣搬進來擺放。
唯一的例外,就是張小四。
她正抱著阿順,站在祠堂角落里看熱鬧。
隨著馮君侯的地位越來越高,府上人丁越發興旺,每年的祭祀也越發地隆重起來。
祠堂里不但祭品豐富,而且周圍還安放了數個大小不一的博山爐,裊裊地冒出青煙。
即使是在白天,九枝燈也已經點上了燈燭。
甚至平日里家里都舍不得點的蠟燭,也在神案上不要錢似地燒著。
擺放完畢后,馮關氏又在祠堂里繞了一圈。
看看博山爐里的香料有沒有燒完,再動手把神案上的酒、碗、箸擺對方向,不允許有一絲差錯。
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從張小四手里接過阿順,揮了揮手,把張小四趕出祠堂。
張小四噘著嘴,不滿地向外走去。
經過站在那里不動,板著個臉,擺出一家之主模樣,實則是在當木偶人的馮大當家身邊時。
她瞪了對方一眼,看到馮大當家沒反應,張小四牙齒咬得格格響,狠狠地踢了對方一腳。
馮大當家咧了咧嘴,不敢叫疼。
前方的關大將軍咳了一聲,馮大當家連忙挪動腳步上前,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禱文。
馮大當家的動了,剩下的幾人連忙跟著動。
馮大當家的站在最前面,關大將軍抱著阿順,阿蟲和雙雙各站一邊,跟在后面。
阿梅和李慕則是站在關大將軍的后面。
禱文按理說是當家的寫,可惜馮大當家的是個文盲。
關大將軍雖然有一顆文青的心,字寫得不錯,可惜文采不行。
所以這禱文,是由張小四和李小三一起完成。
畢竟張家文,關家武。
而李小三又是世家女。
所以兩人合寫一篇禱文,還是有模有樣。
祭文的大部分內容,其實就是向列祖列宗匯報一年來的工作。
大至馮君侯為大漢帝國收復了哪些疆土啊,朝廷給了什么獎賞啊。
又寫了幾篇世人傳誦的文章之類。
小至嫡長子阿蟲認了多少個字啊,已經開始學自家大人的學問啦。
至于嫡長女雙雙學了多少武藝,經常暴力打哭阿蟲什么的,就先不要提了,免得祖宗生氣。
不過馮關氏已經讓她努力地學女紅了,就是暫時沒學會,等學會了再向祖宗們匯報。
扒著門框往里面望的張小四,看到里頭的人都是垂首肅手,沒人往后瞧她。
她咬了咬下唇,悄悄地伸出腳尖,跨過祠堂門檻,往祠堂的地面探去。
前頭的馮君侯已經念完了禱文,開始點燃燒掉。
然后領著全家匍匐祭拜,求祖宗們保佑馮家繼續興旺下去,最后再給祖宗們敬酒……
祭拜完了祖宗,還得祭拜五家神。
所謂五家神,指的是門、戶、天窗、灶、行(門內土地)。
關姬轉過身,正好與張小四無辜的雙眼對上:
“還愣著做什么?過來抱孩子。”
“哦。”
張小四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再次從關姬懷里接過阿順。
拜五神張小四就不用偷偷跟在后面拜了,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關大將軍身邊。
連阿梅和李小三都得站她的后面。
倒是雙雙,拉著馮刺史的手,指著鹿頭一直在叫喚:“鹿,鹿,鹿……”
看到關大將軍鳳眼一挑,馮刺史連忙咳了一聲,急忙間尋了一個話題,轉移關大將軍的注意力:
“細君,這個鹿頭好生奇怪,是誰送過來的?”
祭祀的大節日,關姬自然也不好呵斥自己的大女兒,聽到馮刺史這么問,她隨口答了一句:
“哦,是禿發闐立昨天親自送來的。妾看著那鹿的模樣,確實與往日里不大一樣。”
張小四湊過去,贊同道:
“確實不大一樣,這鹿角,可不得讓姊夫吃好久?”
臥槽!
你什么意思?
老夫已經到了需要用鹿茸補身子的時候了嗎?
再說了,眼前這鹿角和補身子用的鹿茸,能是一回事?
漢代的華夏大地,遍地都是野生動物。
尤其以鹿為多。
南方那邊,最多的就是麋鹿,也就是后世有名的“四不像”。
不說遍地都是吧,至少也能說人煙稀少的地方,隨處可見。
想想看,最多不過三千萬的人口,散布在整個華夏大地上,有多少地方是人煙稀少?
反正馮永在蜀地的時候沒少見。
至于到了河西之后,則多見馬鹿。
鹿茸就是馬鹿和梅花鹿的茸角。
后世大西北那地方,仍有人時不時的偷獵,弄了野生馬鹿的鹿茸去內地販賣。
馮永自然認得。
河西還有一種鹿,體型極大,是馮永見過的鹿中最大的。
角是扁平鏟狀,中間就像是寬闊的仙人掌,周邊長出尖杈。
與其他鹿種大不相同,不知道后世叫什么。
反正在這個時代,不分個頭大小,基本都叫鹿,最多加個換個稱呼,叫麋,或者統稱麋鹿。
來到三國時代也有十余年了,鹿肉不知吃了多少,馮刺史對常見的幾種鹿也算是熟悉。
所以他敢保證,眼前這個鹿頭,確實不是自己以前見過的。
雖說它有幾分像是麋鹿吧,可是麋鹿的角基本都是向后方長的,不像這個鹿頭,一部分鹿角是向前方長的。
再說了,麋鹿多是分布在長江中下游,在黃河中下游也有一些,但在河西肯定是沒有的。
“有甚好看的?不都是鹿,用來吃的嘛!”
關大將軍對馮君侯的大驚小怪很是不以為意。
反正對她來說,鹿嘛,大小不一樣有什么關系?
最后還不是要落進肚子里?
哪知被馮刺史護著的雙雙不甘寂寞,跳出來大聲反駁道:
“鹿,拉雪撬!”
意思是不止能吃。
馮刺史扶額。
我的女兒啊,你這是自己作死,別說我這個做大人的不救你。
果見關大將軍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火氣:
“就知道玩!字寫好了嗎?女紅學會了嗎?明年再這樣,不許你進祠堂!”
這個女兒,讓自己在馮家祖先面前丟盡了臉,真是氣死人了!
“還有你,以后再不許做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出來,讓孩子無心向學!”
馮刺史躺著也中槍,被關大將軍瞪了一眼。
兩個姓馮的,打不過一個外姓,噤若寒蟬,不敢吭氣。
在旁邊看熱鬧的張小四,待關大婦指揮著下人收拾祭品離開,這才幸災樂禍地過來,慫恿道:
“雙雙,你看,外頭好大雪呢,正是去玩雪撬的時候……”
“去去去!嫌不夠亂……”
馮刺史連忙制止。
不過遲了!
沒了關大將軍的血脈壓制,馮家小娘子抱緊了馮刺史的大腿,就如同馮刺史大腿上的掛件,仰著頭:
“大人,我要玩雪撬!”
“別鬧,今天不能出城,明天我再帶你去。”
“不要,我今天就要去!”
“也行,不過你得去跟你的阿母說一聲。”
“那……那還是明天去吧。”
小冰河時期的涼州,氣候遠比后世寒冷。
一到冬日,大雪封路,難以與漢中往來互通消息,更別說是運送物資。
所以馮刺史就琢磨著能不能學后世的鄂溫克人,拿鹿當運輸牲畜,在雪地里也能拉車到處跑。
畢竟西北野外生存的馬鹿啥的,體型龐大,冬日里也出來覓食,一看就知道是耐寒的,似乎就是拉雪撬的好畜力。
甚至馮刺史還特意讓周爐把這些野生鹿馴服,又嘗試著把一部分公鹿閹了,好讓它們變得更溫馴。
誰料到,好用是好用,但只能是短途用,長一點的路程,這些鹿就不行了。
不是體力不行,而是視力不行。
因為這兩種鹿的視力極差,尤其以那種不知名的大型鹿為甚。
路途稍微長一些,走著走著,就會不由自主地往路邊上竄去。
有時快要撞到樹上才知道轉頭,雪撬車遇到這種情況,多數情況下只能翻車。
這種情況下,人必須下車牽著鹿走,才能好好拉車。
但搞出雪撬車,難道是為了讓人在雪地里走的?
再加上這兩種鹿也不合群,不好管理。
最后鹿拉雪撬就淪落成為冬日里馮小娘子最喜歡玩的玩具之一。
至于雪撬犬二哈……
別說現在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也不用,府上有一只就已經夠煩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涼州地方邪,剛說到二哈,二哈就到了。
“兄長!”
趙廣領著趙黃氏,早早就到了府上,準備蹭飯。
看到兄長正帶著大侄女,連忙飛奔過來,如同搖頭晃腦的二哈。
黃舞蝶甚至連招呼都沒跟馮永打,直接就把雙雙一把抱走,死命往她的小臉蛋上親。
“我的乖侄女,想死我了!”
雙雙手舞足蹈,哇哇亂叫,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嫌棄。
不過她跟她黃姑姑的感情很好,馮刺史也懶得去管她們兩個胡鬧。
待張星憶抱著阿順離開后,馮永看到趙廣還四處張望,當下就沒好氣道:
“找什么?”
“仲容呢?不是說他們已經從居延郡回來了?”
仲容,也就是石苞的字。
今年涼州刺史府派大軍出塞練兵,石苞正是領軍的將軍之一。
十一月下旬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回到了居延郡的關塞內休息。
這也是馮永為什么一定要重建關塞的原因之一。
進可攻,退可守,出塞還可以以關塞為依托,保證后勤。
至于后世那些沒出息的子孫,拿關塞來說老祖宗是圈地自嗨,證明自己的民族太過封閉,不思進取……
前漢的關塞還筑到了外蒙呢!
老祖宗沒從棺材里跳出來罵你們沒本事守住家業,那就是氣度寬宏!
馮刺史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抱著雙雙的黃舞蝶消失的方向。
自從趙廣和石苞前兩年一起跑去河套那里野了大半年之后,兩人的關系是越發地好了。
只是石苞這人吧,才能是有的,但就是太過好財好色。
好財倒還好說,畢竟趙廣也算是興漢會的二哥,見過的錢財不知幾凡。
但這個好色就得說道說道了。
黃舞蝶可是和關大將軍打得有來有回的人,萬一哪一天她發現趙二郎被石倒霉拉下水了。
馮刺史很懷疑自己會同時失去兩員大將。
沒辦法,石苞的倒霉運,讓馮刺史實在是印象太過深刻。
雖然這兩三年沒見到他犯霉運,但萬一呢?
萬一霉運再轉回他身上,誰能擋得住?
“你找他作甚?”
“問他此次去塞外的收獲啊!”趙廣理直氣壯地說道,“上一次阿姊對小弟重建鐵騎營一事,很是不滿,可是讓小弟吃盡了苦頭。”
“小弟之前還吩咐他呢,出塞幫小弟看著點,要是有合適的戰馬,千萬要給小弟留著。”
重騎兵的戰馬,實在是太難尋了。
想要在戰場上能拿出三千合格的重騎兵,那么平日里的訓練,則至少需要用到過萬匹馬。
要不怎么說這玩意就是燒錢呢?
“你手頭的戰馬不是已經差不多夠了嗎?”
馮永有些疑惑地問道。
趙廣臉上有些不好意思:“這正是的,鐵甲騎軍那么好用,三千怎么夠?”
“兄長,不若我們擴增至五千……”
馮刺史一聽,頓時罵罵咧咧:
“我丟!五千?你個撲街!知不知道五千重騎兵需要多少錢糧?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我跟你講啊,這一次關中大戰,你這鐵甲騎兵就別指望能出風頭!早點死了這條心吧!”
一邊說著,一邊飛起就是一腳。
趙廣別的沒聽進去,光是聽到“關中大戰”四字,兩眼放光:
“兄長,我們要打關中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