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刺史經過一個晚上的實踐,終于認識到一件事:
步子太大……咳,錯了,應該是說,同時兩線作戰是很危險的事情。
早上起來,馮刺史扶著有點酸軟的老腰,來到用膳的廂房。
關大將軍早就在主位上坐好,身邊是坐在嬰兒餐車里的阿順,阿順旁邊,是面無表情的冷漠張小四。
雙雙和阿蟲已經能獨立進食了,兩個小人兒一起用一個案幾。
因為大人還沒有到來,所以兩人只能是乖乖地坐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著案幾上的吃食,不住地咽口水。
特別是雙雙,嘴角的已經隱隱有晶瑩的水跡。
看她那個模樣,若不是有阿母坐在上頭,估計早就忍不住地伸出手抓著吃了。
馮刺史一進來,引得大人小孩皆是抬頭看去。
“大人早。”
“早,早,好好,都坐下吧。”
馮刺史對著一對兒女慈愛地說道。
然后轉過身走到主位上時,臉上的模樣竟是忍不住地有些呲牙咧嘴。
一邊扶著腰坐下,一邊一邊自嘲:
“老了老了,這人一老啊,就容易起不來……”
阿蟲很是懂事地安慰道:
“大人怎么會老呢?慕姨和梅姨不是比大人起得還遲嗎?她們都不老,大人自然也沒有老!”
此言一出,馮刺史臉色就是一僵。
然后他就聽到旁邊格格的咬牙聲。
不用轉頭去看,馮刺史相信,若是張小四的兩道目光能化成利劍,說不得自己身上早就被洞穿了數十個口子。
反倒是身為正室的關大將軍,很是體貼地遞過來一碗溫熱的早湯:
“阿郎這些日子很久沒有早起練武了吧?以后還得要注意一點才是。”
要不說娶妻娶賢呢,馮刺史連連點頭:
“細君說得的,我確實懈怠了,以后當注意早起練武,增強體魄才是。吃,吃,大家快吃。”
雙雙立刻捧起碗喝了一大口甜甜的牛奶,然后嘴邊就抹上了一圈白沫。
她不甘心阿弟方才搶了風頭,于是一邊抓著剝好的雞子往嘴里塞,然后含含糊糊地問道:
“大人,我們不等慕姨和梅姨嗎?”
“食不言不知道嗎?”張小四終于忍不住地喝道,“小孩子家家的,吃飯就好好吃飯,說那么多話做什么?不怕噎著了?”
關將軍本還想著四娘教育孩子注意吃飯時的禮儀,也是一件好事。
哪知這女子說著說著,最后一句竟是這般口無遮攔,當下不禁“嘁”一聲:
“就不能說點好的?什么噎著不噎著?”
張小四哼哼兩聲,拿起一根胡瓜,狠狠地咬下去!
“咔嚓!”
馮刺史手上不禁一抖,差點就把碗里的湯水潑了出去,他連忙出聲道:
“好了好了,用膳用膳,四娘說得對,食不言,來,細君,吾給你放點糖……”
關將軍嗜甜,早食的豆腐腦都要加糖。
馮刺史原來還怕她發胖。
不過這么多年來,她一直勤于練武,運動量大,生了三個孩子之后,身體仍是勻稱。
讓馮刺史發現自己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
單單關大將軍的這一份自律,馮刺史就自愧不如多矣。
“咔嚓”!
張小娘子又狠狠地咬了一口。
馮刺史覺得突然覺得有點發涼,這一頓早飯吃得有點食不知味。
直到一家子都吃完,張小四去前院上值,孩子下去讀書練字,只剩下馮刺史和關姬二人時,關姬這才有些無奈地問道:
“你是怎么惹她了?”
馮刺史含含糊糊地回答:“昨晚吵了一架……”
關姬聞言,有些意外地問道:“怎么就吵架了?”
和馮刺史成親也快十年了,關姬清楚自家阿郎的脾氣。
在外威名赫赫,乃是世人眼中的英雄人物。
在內一團和氣,乃是世間少有的如意郎君。
最難得的,是他對女子的那一種平等態度。
這一點,對氣傲才高的女子來說,當真是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關大將軍這些年來,不知吃了馮鬼王多少口水,眼界早已非世俗所能局限。
在她看來,“黃鐘毀棄,瓦缶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這種事情,也不是只有男子才有資格說。
女能為悅己者容,同樣也可以為知己者死。
從感情上來說,關將軍當然是希望自家阿郎和張小四大吵特吵。
最好是拔刀出來互砍,然后老死不相往來。
再不濟,也要像俠義小說里所記的那種,癡男怨女過后,再回頭已是百年身。
但是理智又告訴關將軍,這是不可能的。
不但不可能,甚至張家小妹早就已經牢牢地與馮府綁定在一起。
從良心上來說,自家阿郎能有今日,張小四也是出力甚多。
單單她的那個特殊身份,就不知為阿郎換來多少便利。
所以突然聽到兩人吵架了,看起來還是吵得特別厲害,關將軍自然是要關心一下。
馮刺史嘆了一口氣,當下就把兩人對荊州的分歧說了一遍。
關姬聽完,眉頭微皺:
“妾是不太懂這等權謀之術,但不管怎么說,四娘這些年來,在府上也算是盡心盡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阿郎這般對她,態度上就說不過去。”
馮刺史雖然沒有明說兩人是在哪里吵架,但關姬不用想,就知道某人定是昨晚又偷摸去爬張小妹的香榻了。
結果今天早上卻是從李慕的院子出來……
“真要是換了妾,你看妾會不會咽得下這口氣?”
關姬說著,瞪了一眼馮刺史,“你這也就是欺負四娘打不過你。”
馮刺史干笑一聲,不敢說話。
說實在的,昨晚的事,確定是他不對在先。
荊州糧食這個事,他有點欠考慮了。
“我這不是看著機會難得么,所以當時就沒想那么多。”
馮刺史解釋了一下。
校事府可算得上是孫權的心腹,居然主動來找自己搭線,自己肯定是要牢牢把握住這個機會。
畢竟張家再怎么是吳地大姓,人脈廣厚,但在吳國朝中卻是已經沒有什么影響力了。
正如秦博所說的,有些事情張家不好做的事,對校事府來說,卻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妾說過了,妾不懂這些。這等事情,你應該去與四娘商量才是。”
關姬擺了擺手,“好好把你的想法說開了,妾相信四娘在這等大事不是不講理的人。”
這些年來,后院里的幾個女人,誰還不清楚誰?
張小四在涉及國家大事上,從來就不含糊。
就如關姬自己,在治軍上從不手軟。
赫赫有名的趙鬼將,在軍中只要稍有不慎,也逃不了一頓軍棍。
所以鐵騎營的重建工作,進展還是比較快的。
“細君的意思,是去給四娘道個歉?”
馮刺史試探著問了一句。
“我的好阿郎,你好歹是個男兒,這事本就是你不對在先,難不成還等著四娘給你服軟?”
關姬白了他一眼:
“真要換了妾……”
說著,哼哼地冷笑一聲,然后又瞟了某人一眼。
馮刺史受驚般地竄起,“好了好了,我去還不行?”
這個事確實是自己不在理,而且跟自家女人道歉,又不是什么丟人的事。
只是白日里就這么直接跑去前院跟四娘道歉,這肯定是不行的。
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馮刺史先去找剛剛起床的阿梅,讓她給自己燉點鹿茸。
然后等晚上天黑以后,再悄悄地摸到張小四的房間。
試著推了推門,發現沒能像以前那樣能推開,看來是從里頭閂上了。
不過這并不能難倒臨時當采花大盜的馮鬼王。
他招了招手,把值守的女侍衛喚過來,然后抽出對方腰間的刀。
朦朧的走廊燈光下,刀身雪亮,馮刺史彈了一下,贊嘆道:
“好刀!”
一邊說著,一邊把薄薄的刀身滑進門縫里,再向上輕輕一挑,只聽得門后面“當啷”一聲。
要不說是好刀呢?
換成以前的粗鐵坯刀,十有八九塞不進門縫里。
馮刺史覺得自己提前改造冶鐵技術,當真是是有先見之明。
把刀還給侍衛,然后如貍貓一般,輕手輕腳地閃進屋里。
本以為屋里會有人給自己一家伙,就如當年的張小妹拿匕首要剁了自己一樣。
哪知卻是出乎意料的安靜如常。
側耳傾聽,榻上傳來細細的呼吸。
馮刺史輕車熟路地向榻上摸去。
誰知剛掀開香帳,黑暗里就突然傳一陣急促的風聲。
馮刺史大意了,沒有閃,直接就被踢了個正著,力道比昨晚的要狠得多。
直接就把他踢翻在地上。
馮刺史悶哼一聲,也不知磕到什么東西。
他繼續向榻上爬去。
黑暗里又有一腳踢來。
這一回有了準備,馮刺史聽聲辨位,及時抓住了一只腳。
抓緊了,不讓她把腳抽回去。
“滾!”
黑暗里有人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
“四娘,我知道我錯了,我是來給你認錯的。”
馮刺史厚著臉皮,手上不停,順著腳面向小腿摸去。
張小妹不答,又踢出另一只腳。
張小妹雖說武藝不精,但好歹也是學過幾天拳腳的,饒是馮刺史皮糙肉厚,仍是不由地再次悶哼一聲。
沒有完全破防就不能退縮,馮刺史一手抄住兩條腿,身子瞄準了就欺上去。
“馮明文你個混蛋東西!”
張小妹一邊激烈地掙扎,一邊低聲怒罵。
“四娘,我確實是個混蛋,今晚我就是來跟你認錯的,昨晚你是對的,我確實有欠考慮。”
“所以今天想了個補救的辦法,就是想來跟四娘商量,想問問四娘的意見。”
口氣服軟,手頭要強。
先控住小四的手腳,再慢慢哄,反正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
張星憶反抗雖然激烈,奈何力氣實在是比不過自己身上這個牲口,掙扎了半天都掙脫不得。
只能是一邊哭一邊罵:
“你個混帳東西……嗚嗚嗚……你就知道欺負我……嗚嗚……”
“虧我天天忙里忙外,誰知都是喂了狗!”
抽泣……
“明明是你不對,還給我甩臉色,嗚嗚……”
吸鼻子……
然后就是馮刺史的軟聲認錯:“我錯了,我錯了,以后再不敢了。”
“嗚嗚……”
漸漸就變成了“唔唔……”
秦博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拜訪,差點就引得馮刺史后院著了大火。
他得了馮刺史的承諾之后,這幾天就一直處于亢奮不已的狀態。
就連交換戰馬這個正事,他都有些不太上心。
眼看著快要到十月底,秦博前去找陸瑁,借口涼州很快要大雪封山封路,建議重新啟程回吳國。
陸瑁這些日子,同樣沒怎么關心交換戰馬的事,與秦博的亢奮相反,他是有些意氣消沉。
要么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里長呈短嘆,要么是跑去學堂大門前呆立半天。
與以前相比,似乎完全成了兩個人。
在秦博建議抓緊時間回去后,陸瑁這才想起了什么一樣,突然說想要見馮刺史一面。
“陸瑁想要見我?”
馮刺史才把后院的火撲滅,此時聽到又有吳國使者想要見自己,再加上此人又是陸瑁,他下意識地就想不見。
誰知不一會兒,出去傳話的下人又回來稟報:
“君侯,陸公站在門口不走了。”
馮刺史聽到這話,當場就是一怔,繼而面有怒色:
“豈有此理!他這是個什么意思?強人所難嗎?”
陸瑁好歹也是吳國使團的領頭人物,更重要的,他年紀比馮永大,在吳地又久有名聲。
若是他真要站在門口不走,到時候傳出去,壞的可是馮刺史的名聲。
馮刺史咬了咬牙,終是退了一步:
“請他到前廳。”
馮刺史正滿腹牢騷地想著陸瑁這般執著地見自己,究竟是為何。
哪知剛一見面,這滿腹的牢騷竟是突然無影無蹤,但見馮刺史驚呼道:
“陸公何以憔悴若斯?”
才幾日不見,原本儒雅逸秀的陸瑁,如今雙頰的血肉似乎已經消失,深陷的眼窩有一層黑圈,兩邊的顴骨愈加高起來,顴骨的底下,像是生了兩個黑洞一般。
陸瑁進來后,也不坐下,就這么直勾勾地盯著馮永,一開口就是嘶啞的聲音:
“瑁這般模樣,正是拜君侯所賜。”
馮刺史驚得差點跳起來:
“陸公,我可沒害過你,你莫得胡說!”
陸瑁呵呵一笑,然后又搖了搖頭。
馮刺史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想表達個什么意思。
“君侯,瑁從吳地向西而來,經錦城,過漢中,至武威。也算是見識過漢國大部了。”
說到這里,陸瑁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看向馮永:
“十年前,張惠恕(即張溫)出使漢國歸吳后,極言漢國美政。十年后,瑁來漢國,親眼所見,終知彼言非虛。”
說到這里,他的臉色有些激動:
“君侯,今天下鼎沸,四海騷動,吳漢相依而抗魏。瑁素知君侯才智過人,治軍牧民,常人皆不及。”
“故瑁今日前來,是想求教君侯:若君侯處于吳國,可有治國良策?只望君侯看在漢吳為兄弟之國的份上,能指點瑁一二。”
說著,他拱手行禮,深深地彎下腰去。
“陸公,陸公,過了過了,你這是要折我的壽啊!”
馮刺史一邊慌忙扶起陸瑁,一邊說道:
“我年紀輕輕,哪知什么治國之道,大漢能人今日,多是天子與丞相之功啊,陸公怕是問錯……”
同時在心里想著,難道我會告訴你,等我攻下關中以后,我巴不得吳國立刻去死?
沒想到他的話還沒說完,陸瑁不言不語,又再次拜了下去。
過了啊!
陸子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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