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橋山第一個山寨被破,在詳細地詢問了逃回來的將士之后,郭淮不怒反喜:
“馮賊欲從北而來,早就在大司馬的預料之中。若是有類當年攻打安定諸城之神速,吾倒還有幾分擔心。”
“如今觀來,彼橫穿大漠,定是沒有帶多少輜重,吾看他怎么攻下橋山!”
興隆關前,有各處要害山寨十三座,周圍山頭小塢二十六座。
馮賊真要一路攻過來,不知要到何時?
想到這里,郭淮就不禁哈哈大笑:
“誠如大司馬所言,馮賊不翻越隴山而來,卻學霍去病橫穿大漠,實是自棄其長,邯鄲學步是也!”
當年馮賊從蕭關入安定郡,破城何其速也?
若是他此次帶著大軍從隴山而來,俯沖汧縣,可不比現在仰攻橋山要好得多?
這不是自棄其長是什么?
笑過之后,郭淮思索了一下,忽然又下令道:
“來人。”
“將軍。”
“讓人準備一下,吾要去前方看看。”
耳聽終為虛,眼見方為實。
雖然對橋山的防備有信心,但馮賊實是太過狡詐,不去親眼看一看,郭淮心里有些不放心。
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再巡察一番各個山頭的營寨,看看還有什么疏漏之處。
郭將軍親臨陣前,甚至還特意在最前線的寨里暫停了一天,這個做法足以讓守寨的魏軍士氣大振。
此番普賀于所攻的營寨,本就是一個大寨。
此時郭淮再過來加了一個堅守光環,普賀于的游戲難度登時就從困難模式掉入了地獄模式,鮮卑胡兒連續吃了三日的大苦頭。
鮮卑胡兒從漢人手里學了幾個招式,在塞外橫行一時。
此時下了馬,這才發現,此番攻營,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困難數倍。
山上滾石檑木似乎源源不斷,砸得族中勇士慘呼不已。
連攻三日,死傷數百人,竟是未能越過魏軍寨前壕溝半步。
氣得普賀于在山下暴跳如雷,偏生又無可奈何。
“那馮永定是故意的!他早知此寨難攻,所以特意讓我們前去送命!”
夜里,普賀于在自己的帳內連摔了幾個珍貴的瓷碗,咆哮道。
事情到現在,已經很明顯了。
這個山寨比上一個難打得多。
要說馮永不是故意的……
反正在普賀于的心里,已經極度在懷疑馮某人的動機。
他心里暗暗發誓,真要攻下了長安,在擄掠完之后,他要一把火燒了長安城。
反正只說了給漢人留下城池和土地,又沒有說留下什么樣的。
旁邊的郁筑革建的臉色也很難看。
不過,相比于普賀于的暴怒,郁筑革建則是要冷靜一些。
畢竟最迫切想要進入關中的,是漢人,而不是自己的部族。
但見他目光閃爍,對普賀于建議道:
“漢人究竟是不是有意如此,只需要試一下就知道了。”
普賀于知道自己這位姊夫頗有幾分小聰明,當下連忙問道:“怎么試?”
“義從胡人!”郁筑革建說道,“馮郎君只說漢人需要休息,可沒說那些聽他們話的狗也需要休息。”
普賀于聽了,下意識地就是激烈反對:
“讓我去求漢人幫忙?不可能!更別說那些給漢人當狗的胡人!”
這一路過來,義從胡人和自己的部族甚至起了些許的小摩擦。
雖然事情并沒有鬧大,但普賀于以前曾襲擊過義從胡騎。
這兩個事情加起來,足以讓他心里產生抵觸情緒。
郁筑革建聽了普賀于的話,就是對其愚鈍有些怒其不爭。
他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么軻比能大人那等雄主,居然會有這么一個兒子。
“我說過了,是試探一番。漢人這幾天來,已經看到我們的攻營情況。并不是我們不想攻下來,而是難度有點大。”
“若是漢人當真想要拿下橋山,那至少也應當答應幫我們打造一些他們所用的大楯和攻城車。”
郁筑革建說到這里,看了一眼普賀于,語氣就是有些嚴厲起來:
“我們這幾年才恢復了一些元氣,勇士的性命,不是這樣去浪費的!”
雖然軻比能大人從漢人那里學到了很多東西,但遠遠不夠。
至少在攻城這方面,部族仍需要學習。
漢人的工匠,是個好東西。
這一回,普賀于聽明白了。
他自然知道自家大人為什么要派郁筑革建跟在自己身邊。
在聽到郁筑革建的建議,他仍是有點不太情愿。
在馮永面前說了大話,現在又再去求他,拉不下臉面。
郁筑革建盯著普賀于,他當然知道普賀于心里在想什么。
最終他終是嘆了一口氣:
“好吧,我自己去找馮郎君說。”
普賀于咕噥了一句讓人聽不清楚的話,算是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事不宜遲,郁筑革建出了普賀于的營帳,立刻就轉身向馮刺史的帥營而去。
在等知郁筑革建來訪之后,正在研讀《兵法二十四篇》的馮刺史,不禁有些意外,然后又有些意味深長地一笑:
“終于來了么?”
說著,他把兵書倒扣到案上,說道:“讓他進來吧。”
郁筑革建進來后,倒也沒有拐彎抹角,而是很誠懇地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普賀于可能會輕視馮郎君,但他不會。
因為他一直牢記軻比能大人交代過的話。
好女色也好,好男風也罷,這都不影響馮郎君曾經大敗魏人的事實。
“想要從我們這里借些大楯和攻城車?再讓義從軍協助攻營?”
馮刺史恰到好處地“哦”了一聲,同時臉上露出些許的意外。
郁筑革建看到馮刺史這個神色,心里微微一沉。
漢人難道是真打算拿自己的部族勇士去送死?
“沒問題!”馮刺史一拍大腿,“我們兩軍既然盟誓南下共伐魏賊,自當緊密配合,互通有無。”
“馮郎君,我們兩軍……嗯?嗯!”
郁筑革建下意識地還想要說一下自己的理由,沒想到對方竟是如此痛快地答應了自己的要求:
“馮郎君這是同意了?”
“當然同意了,早日打敗魏賊,不正是我們兩軍所愿么?”
馮刺史有些奇怪地問道。
“對對對!都是為了早日打敗魏賊!”
郁筑革建連連點頭。
同時在心里暗暗慚愧:
自己原先還懷疑馮郎君是故意消耗部族的勇士性命,沒想到自己竟是錯怪了他。
想到這里,郁筑革建又是連口道謝。
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馮刺史于是就更加和善起來,竟是送給郁筑革建三兩上好的茶葉。
讓郁筑革建更是有些誠惶誠恐起來。
看著郁筑革建心滿意足地離去,馮刺史笑了笑,重新拿起案上的兵書看了起來。
丞相最開始的時候,還只是讓自己看前人所著的兵法。
現在已經讓人送來自己親手所著的兵書。
有些事情雖沒有明說,但該懂的都懂。
面對丞相的苦心,身為半個女婿,馮刺史當然是不能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還是要多讀書,不但要多讀,還要熟讀。
馮刺史繼續在軍中手不解卷,而回到自己營中的郁筑革建則是給普賀于帶去了好消息。
“什么?漢人愿意幫忙?”
普賀于有些不太相信地反問了一句。
“馮郎君還是很好說話的,看來他是真心想要攻下關中。”
郁筑革建很是難得地說了一句公道話,“看來我們是錯怪了他。”
聽到郁筑革建居然替對方說話,普賀于就更覺得奇怪了,他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于是就盯著郁筑革建看。
郁筑革建面色如常,他當然不會解釋自己懷里有三兩上等茶葉。
因為他沒打算把這三兩茶葉分出去一半。
普賀于沒能從郁筑革建臉上看出異常,只能點了點頭:
“好,既然如此,那我們明日就加大攻城力度。”
有了漢軍支援的攻城器械和義從軍的協助,就算郭淮再怎么給魏軍加堅守光環。
但在普賀于和郁筑革建的死命督促下,鮮卑胡人不要命地進攻,山寨上的魏軍終是有些漸漸挺不住了。
“殺!”
耗盡了寨里的滾石檑木,填平了寨前的壕溝,推掉了寨前的鹿角,撞開了寨門……
每前進一步,都有鮮卑部族的勇士倒下。
普賀于早就殺紅了眼,只待寨門倒下后,他不顧郁筑革建的阻攔,親自領軍沖入寨內。
寨內殘存的魏軍還試圖反抗,但這些日子以來連續不斷的廝殺,早就透支了他們的力氣和精力,讓他們疲憊不堪。
此時的他們,哪里比得上輪番休息的胡人?
很快,寨內的魏軍被屠戮殆盡。
憋屈了許多天的鮮卑人終于歡呼起來。
只是在這個歡呼起里,有著一絲那么不和諧的聲音。
“干什么?這是我們的東西!”
“什么你們的東西,難道我們沒有出力嗎?”
“沒錯,沒有我們的幫忙,你們能拿得下來?誰搶到就是誰的!”
“你找死?!”
“喲呵?想動手?怕你們?”
“鏘!”
“嘩!”
兵器出鞘的聲音。
“干什么?”
普賀于殺屠數名受傷的魏兵,心頭才覺得出了一口惡氣,此時看到寨內有人起了爭斗,連忙大喝。
“大人,他們在搶我們的東西!”
部族的勇士看到普賀于在踏步走過來,臉色一喜,連忙指著對面告狀道。
普賀于的目光順著部族勇士所指,落到正持刀以對的義從胡人身上。
義從胡人絲毫不畏懼,迎著普賀于的目光,甚至還冷笑一聲:
“普賀于首領,這個營寨,我們也有功勞拿下來,怎么?難道連收點戰利品的資格都沒有?”
守寨的魏軍都是精兵。
精兵就意味著武器好,鎧甲也不差。
這些都是所有胡人為之垂涎的東西。
就算是這些年來,因為漢軍制式兵器不斷更新換代,涼州義從胡人從大漢手里得到了不少好武器。
但鎧甲這種東西,是永遠不可能落到他們手上的。
別說是他們,就算是不禁武器的大漢,個人所能用的兩樣東西,是絕對的違禁之物。
一個是重弩,一個是鎧甲。
誰要是敢私藏,直接就是以造反論。
眼下兩撥人所搶的,就是一具身披鎧甲的魏兵尸體。
準確地說,是尸體上的鎧甲。
看到尸體上的鎧甲,普賀于就立刻明白過來,他義正辭嚴地對義從胡人說道:
“此戰,乃是我部族勇士不懼生死,用許多性命換來的,你們不過是在旁協助,就算是要戰利品,那也得等我們挑選之后……”
“放屁!沒有我們的攻城車,你們不知還要死多少人!”
都是廝殺漢出身,義從軍是馮郎君的狗,又不是普賀于的狗,甚至和普賀于還有些過節。
看到普賀于一開口就想拉偏架,領頭的義從胡人直接開罵道:
“誰不知道你們是窮鬼?等你們先挑,怕不是只給我們留個褻絆(內衣),說不得連褻絆都要被你們扒去!”
普賀于聞言,臉上微微一變。
事實上,他確實是有這個打算。
有些魏兵身上的衣服,布料看起來不錯,就算是沾了血跡,拿回去洗洗就是了。
此時被人叫破,頓時就有些惱羞成怒:
“你想找死?竟敢侮辱于我!”
才打完了魏賊,大伙火氣皆未消去,眼看著就要起內訌。
這個關鍵時刻,只聽得一個聲音傳來:
“大家怎么都亮著兵器?難不成還有魏賊么?”
眾人轉眼看去,兩個俊美男子正陪著一個身材高大的郎君走入寨中。
上等牛皮靴子踩在倒下的寨門上,“咔咔”作響……
同樣的情形出現,不是馮郎君是誰?
看到馮刺史,普賀于眉頭就是一皺。
義從軍看到馮刺史,當即就是大喜。
在了解了雙方的爭執后,馮刺史看向普賀于:
“普賀于首領,郁筑革建來求我幫忙的時候,可不是你現在這個態度。”
馮刺史的聲音并不大,但普賀于方才所言,有失公允。
如今再這么被人當眾點出有求于人這個事情。
讓普賀于只覺得臉如火燒,羞憤欲死。
他甚至看到了馮刺史臉上盡力掩飾的鄙夷。
熱血直沖腦門之下,普賀于終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沖動,伸手按住刀柄:
“你什么個意思?!”
“鏘!”
姜維與趙廣齊齊上前半步,刀出半鞘!
“嘩啦!”
方才還歡呼的眾人一下子就分成了兩個陣營,劍拔弩張。
馮刺史盯著普賀于,淡淡地說道:
“你確定要跟我動手?”
這時,只聽得不知誰在角落說了一句:
“這些鮮卑胡兒,最是無義!先前襲擊我們義從軍的,聽說可不就是他們?”
“嘩!”
這句話猶如水滴掉入了燒滾的油鍋。
普賀于因為暴怒而開始扭曲的臉,即便是太過黝黑,也可以看出泛起了血紅色。
他好像一頭狂野的猛獸,用沙啞的聲音惡狠狠地叫道:“誰說的?”
有人站出來,面帶輕蔑之色:“敢做不敢承認么?雜胡!呸!”
“我要殺了你!”
普賀于已經失去了理智。
“攔住他!”
馮刺史厲聲大喝。
面對馮永,普賀于可能還要多考慮一下。
但什么時候,這些給漢人當狗的家伙,也敢這么當眾挑釁自己了?
真要是忍下了這口氣,那在族人眼里,他怕是連婦人都不如,以后指望有威信去領導部族?
大鮮卑的勇士,什么時候會聽一個窩囊廢物的話?
普賀于的動手,馮刺史的下令,相當是給劍拔弩張的雙方發出了明確的信號。
山寨一下子就陷入了混亂之中。
“大人,大人,不好啦!”
山下的營帳,一個鮮卑胡兒連滾帶爬地沖進了進來,把正打算偷偷喝茶的郁筑革建嚇了一大跳。
他正要破口大罵,只聽得鮮卑胡兒用嚎喪的聲音叫道:
“大人,普賀于大人,被人殺了!”
“咣當!”
珍貴的瓷碗掉到地上,上好的茶葉濺了一地。
郁筑革建猛地揪住胡兒的衣領,厲聲道:“你說什么?再說一遍?誰被殺了?怎么會被殺了?魏賊不是已經敗了嗎?”
“是漢人啊,不是,是那些胡狗,也不對,不知道是被誰殺的,當時很亂,太亂了……”
鮮卑胡兒語無倫次,驚魂未定。
山寨里,馮刺史看著身上被捅了七八刀,還中了五六箭,死不瞑目的普賀于,摸了摸下巴:
“這死得有點冤啊!”
你說這中了七八刀也就算了,怎么在這種混戰中,這種破甲長箭是從哪冒出來的,怎么盡往他身上招呼呢?
現在山寨已經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大量的無當營和親衛營將士接管。
鮮卑胡兒在方才的混亂中,死的死,逃的逃。
山下,楊千萬和禿發闐立,已經開始調動大軍,向鮮卑胡人的營地逼進。
解開外鎧,再解開鎧甲下面的袍子,袍子里頭還有一層細鎧,馮刺史吐出一口長氣:
“這天真熱!”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