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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6章 巨變

  管仲之術也好,經濟殖民也罷,基本上套路都差不多。

  前期先要投入大量成本,培養扶植代理人或者利益集團,在不知不覺中瓦解敵人內部,讓敵人按自己的設計走。

  只待時機成熟,再進行收割。

  想要實施這個套路,都必須有一個前提。

  那就是自身的實力一定要夠強——不論是經濟實力還是軍事實力。

  用直白一點的話來說,就是打鐵還得自身硬。

  若是半路上搞了一半,因為自身實力的衰弱而搞不下去了,前期對他國的投入就真成了割肉喂狗。

  說不定最后還會被反噬。

  當然,若是能順利收割敵人,收獲也是巨大的。

  即便不能滅國,最低也能奴役他國為己所用,或者讓敵國不戰自亂。

  所幸的是,現在的大漢對于吳國來說,是強國。

  人口,經濟,軍事,無一不在吳國之上。

  更重要的是,在收復了關中并州河東之后,假以時日,大漢的戰爭潛力,遲早是三國之最。

  戰爭潛力,看的不單單是誰掌握了更多的資源。

  還要看誰能更好地進行戰爭動員,誰能把國內資源更高效率地加以運用。

  從這一點上來說,大漢已經與吳國與魏國拉開了不小的距離。

  至少在十年前,馮刺史就已經開始在地方嘗試恢復前漢,或者說前秦的鄉亭制度。

  十多年的戎馬生涯,十多年不間斷地在地方推廣學堂,培養出了一大批基層干部。

  退役的軍中老卒,地方學堂考不上皇家學院的學生,他們就是官府掌控地方的神經末稍。

  從南中到隴右,再到涼州,無一不活躍著他們的身影。

  如果說,被世家豪右完全控制了地方的魏吳兩國,就如同是身上長了惡性腫瘤的病人。

  那么大漢,就是一個已經成功手術,正在恢復健康的年青人。

  十五年前,大漢丞相為了能多籌集一些糧食,不惜在國力最孱弱的時候,征發民夫清理都江堰。

  甚至還專門設立了堰官,領兵丁千二百人巡護水利。

  這個前無古人之舉,說起來也是一種無奈。

  畢竟當時的蜀漢經濟命脈,都掌握在世家手里。

  沒有錢糧,談何南征北戰?

  誰又能料到十五年后,蜀地世家看著年年增產的糧食,再看看被死死地壓制著的糧價,欲哭無淚。

  蜀地世家經過這么多年的調教,早已經變得帖帖服服。

  農桑乃國之根本,蜀地平原那么一大片的耕地,哪里要種糧食,哪里要種桑樹,是早就已經規定好了的。

  誰敢亂種甘蔗茶樹啥的,官府第二天就能找上門來。

  至于糧賤傷農這種事情,當然是不會存在的。

  因為官府對糧食有一個保底價,興漢會甚至還能高出保底價兩三文錢,甚至四五文收購。

  反正肯定不會讓大伙虧本種地就是。

  你就說你賣不賣吧!

  “你這糧價要是合適我們肯定賣啊!”

  錦城外碼頭倉庫,同時有興漢會設在蜀地的最大據點。

  今天這個據點,迎來了不少客人:李家、張家、趙家、黃家……

  蜀地但凡排得上號的家族,都派出能拿主意的話事人。

  聽到坐在主位上的鄧良,看著下邊的吵吵嚷嚷,笑得很是溫恭:

  “這么多年了,誰不知道我們興漢會做事,那都是地道得很!哪一年我們收糧的價錢,不是比別人高?”

  那是因為除了賣給官府,就只能賣給你們好嗎?!

  這么些年來,官府仗著有興漢會的草場牧場撐腰,年年都有大量的耕牛租給泥腿子。

  八牛犁泥腿子用不上,但曲轅犁卻是最適合小戶人家用。

  這么多年戰亂下來,人口十不存一可能太過夸張,但說銳減了六七成那肯定是事實。

  再加上丞相一直在大力興修水利,還有這些年來,對外作戰節節勝利。

  讓官府手里掌握了大量的荒田,能夠大規模地給泥腿子分田分地,而且賦稅也不高。

  最重要的是,只有上了戶籍的人家,才能把孩子送到學堂。

  這可算得上是大漢天子最大的仁政——至于有沒有人在暗地里咬牙切齒,誰在意啊?

  富裕一些的農戶,現在連雞鴨都養上了。

  有了那么大的盼頭,誰還愿意當隱戶?

  大戶人家屯再多的糧食,又有什么意義?

  想起這些年不少大戶人家去南鄉做糧食買賣,最后卻是家破人亡,不少人心里都是“呸”地一聲:

  官商勾結,欺凌士吏,你還有臉說做事地道了?

  “就是因為知道興漢會做事地道,所以我等一聽到這里準備大批收糧,這不就是急忙趕過來了嘛!”

  有人陪笑:

  “不知貴會想要收多少糧食?”

  鄧良意味深長地看了對方一眼,開口緩緩地說道:

  “放心,這一回會里不是去南鄉掛牌,而是直接知會大伙,意思就很明白:

  這一回只向在場的各家收糧,不會從其他地方的糧商收糧。”

  “當真?”

  在場的大部分人聽了,不禁喜形于色。

  也就是說,這一回,大伙不用去南鄉交易所那里,和各地的糧商競爭了?

  接著他們就看到鄧良伸出一個巴掌,繼續說道:

  “這次買的陳糧,會里可以比南鄉交易所的糧價高出三成收糧,若是愿意現在就寫下契書,明年可高出五成收糧。”

  “嘶!”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讓屋內的溫度都冷了幾分。

  “當真!”

  這一回,不單單是幾個問,而是大部分人異口同聲。

  鄧良見此,又是微微一笑,然后伸出三根手指:

  “三份契書,雙方各留一份,官府備留一份。”

  也就是說,這個事情是真的了?

  想要毀約,那就是把興漢會和官府的這么多年積累下來的名聲毀于一旦。

  眾人面面相覷,皆是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有人咽了咽口水,小心地問道:

  “敢問鄧郎君,這個事情,馮……呃,馮會首他知道嗎?”

  從馮鬼王出山那天算起,不知有多少人在小本本記下了此人的黑帳。

  然而這么多年來,大伙的心氣卻是越來越短,有不少人甚至還患上了“鬼王恐懼癥”。

  吃虧這么多年,突然得了這么大的好處,反而讓人在第一時間有些不敢相信。

  當然,也有人心里別有他想:

  馮鬼王大半年都是隔絕消息,就算現在有可能進入長安,但按關中與錦城的距離算,兩地互通消息沒可能會傳得這么快。

  既然如此,那此事除非是提前商量,否則就是有人在馮鬼王不知情的情況下,獨自作出決定。

  所以……有沒有可能是興漢會出現了第二個龍頭?

  但見鄧良悠然道:“大伙且放心就是,這么大的事情,兄長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噫,我倒希望他不知道。

  不對。

  如果這個事情當真是馮鬼王提前作出的決定。

  那豈不是說,馮鬼王至少在一年前,也就是出征前,就已經定下了這個事?

  想起馮鬼王的深謀遠慮,更多的人越發猶豫起來:

  馮鬼王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看到眾人突然間沒了話語,鄧良大是意外:

  這等好事,你們為何反倒是這等表現?

  “鄧郎君,這些年來,我們打交道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在座的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算是有些交情。”

  “你能不能大伙透個底,這筆買賣,究竟是個怎么回事?”

  可不是嘛,這些年來,大伙每年屯下的糧食,大部分都是賣給興漢會了。

  老相識了!

  聽到這個話,鄧良終于隱約猜到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

  但見他不由地一笑,坦然道:

  “這個事情沒有什么不好說的。說白了,就是吳國荊州那邊,糧食有些短缺,曾多次派人求助于朝廷。”

  “后來的事情,大伙也知道了,因為要準備關中一戰,所以這個事就推遲了。”

  “不過準備工作,卻也是已經提前做好了,比如說在永安設置的易市,就是為了更方便與吳國交易。”

  說到這里,鄧良舉杯輕啜了一口茶,這才繼續說道:

  “現在主管永安易市的,正是費公舉(費詩),此人本就是蜀地人士,為人耿直敢言,大伙若是心有疑慮,不妨前去詢問一番。”

  費公舉?

  唔唔,這個嘛……

  先是上書反對劉備過早稱帝,后又當面反對諸葛亮接受孟達的投降,費公舉的人品還是比較值得肯定的。

  至少比某馮姓的家伙強多了。

  荊州糧價高——整個吳國的糧價都要比蜀地高上許多——這個事情,大伙早就有所耳聞。

  但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運糧出境,賣給他國,那可是殺頭的買賣。

  特別是以蜀地的地形,就算是有膽子豁出去,那也沒有辦法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把大批糧食運到荊州。

  在苦尋多年無路的情況下,現在終于放開了一個口子,要說不心動,那肯定就是假的。

  “鄧郎君,敢問這一次,要收多少糧食?”

  在場的沒人是傻子,以鄧良眼下的言辭看來,這個事情,至少已經有七八成是真的了。

  于是氣氛立刻就稍稍有些熱烈起來:

  “鄧郎君,敢問這一次,打算收多少糧食?”

  “自然是多多益善,畢竟興漢會每年都會在蜀地收糧。”

  “當然,高價糧只會賣往荊州,所以肯定是有配額的,這個要看荊州那邊的缺糧情況而定。”

  原本得知可以賣糧給荊州后,別有心思的人,聽到配額二字,心頭頓時就是一涼。

  那豈不是說,給荊州賣糧仍是要受到管控?

  那豈不是說,只能賣一部分高價糧?

  那豈不是說,我們不能自己運糧去荊州?

  入他阿母的!

  不要臉的東西!

  一天到晚盡是官商勾結!

  “鄧郎君,你是知道的,大伙手里的糧食,從來是不會缺的。所以這高價糧的配額,究竟是個什么章程,能否詳細說說?”

  興漢會錦城堂口鄧堂主聞言,微微一笑:

  “這個嘛,章程自然是有的。不瞞大伙,我得到消息,朝廷可能會在蜀地各郡開辦學堂。”

  “只是大伙也知道,關中一戰未定,朝廷的府庫恐怕不太寬裕……”

  話未說盡,眼神提示:你們懂得!

  誰不知道,興漢會其實就是天下最大的白手套?

  鄧堂主能提前知道一些內幕消息,一點也不讓人意外。

  只是府庫不太寬裕是個什么意思?

  你家阿翁過來是想賺錢的,你居然想讓我掏錢?

  不過學堂……學堂?!

  “鄧郎君,你的意思是說,朝廷終于打算在錦城開學堂了?”

  幾年前涼州第一次考課結束,就已經有人在鼓吹,想要在蜀郡建立學堂。

  這個提議送到漢中后,又被大漢丞相轉給了馮鬼王,詢問他的意見。

  而馮鬼王給出的最終答復是:南鄉師資和教材太過緊張,暫時無力支援蜀郡的學堂建設。

  “不僅僅是錦城,還有蜀郡周圍的數郡,都會建立學堂,所需的錢糧,肯定是少不了的。”

  “這學堂之事嘛,興漢會自然也是摻與其中的,所以這收糧一事的章程,還是要落在學堂上。”

  “這可是大善事啊,可是少有的仁政啊!”

  有人頓時就激動起來。

  那可不?

  好人要有好報嘛,學堂一事,誰出的錢糧多,高價糧的配額自然就會多一些。

  不過這對于蜀地世家來說,也算是久盼之事。

  因為只有開了學堂,才算是真正有了進入皇家學院的渠道,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還得七拐八彎尋找門路。

  甚至有很多時候,連門路都找不著。

  有人已經忍不住地大聲道:

  “學堂的錢糧之事,鄧郎君不必擔心,吾等身為蜀在人士,若是坐視不理,那可是要被鄉親們戳脊梁骨的!”

  不少人算是看出來了,這所謂的高價糧根本就是一個借口。

  其實就是有人想要借鄧良之口,試探大伙對學堂的看法——當然,高價糧還是要賣的,能賺一點是一點。

  只是,為什么諸葛村夫和馮鬼王會突發善心?

  給大伙又是送錢,又是疏通蜀中子弟的仕途?

  懷著這個問題,譙周悄悄地前去拜訪蜀郡著名學者杜瓊。

  此時秦宓已經去世,左中郎將杜瓊成為蜀地本土官吏最德高望重的人之一。

  杜瓊平日里沉默寡言,少見外人,這一次卻是難得地接見了譙周。

  “關中一戰,非但是天下之巨變,同時也會是大漢的巨變。”

  他看向外頭的桃林,此時已是桃葉盡落,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

  現在的大漢,可不是十多年前,只靠蜀地苦苦支撐的模樣。

  而已經坐擁天下形勝之地,隱有興復之勢。

  這十余年來的變化,可謂是天翻地覆。

  “天子乃明君,丞相乃明相,朝中有識之士頗眾,又豈會看不出大漢局勢之變?知其變而適其變,可為俊杰之士乎?”

  譙周聽不懂,只好虛心地問道:

  “請先生詳解之。”

  杜瓊問道:

  “當年蜀中世家被丞相與馮君侯之惡,你可知為何?”

  譙周張了張嘴,卻不敢多言。

  杜瓊似乎早就料到了譙周的態度,自顧自地說下去:

  “蜀中豪右之所作所為,多有阻止大漢還于舊都,今日境地,可謂自取,但涼州豪強難道就都是清白的?”

  “關中一戰,大漢不但盡復關中,而且還掌握了并州河東等地,北方的世家,難道就全部是希望大漢興復的?”

  偽魏篡漢,要說沒有北方的世家支持,誰信?

  譙周似乎抓到了什么,他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

  “先生的意思是說,朝廷欲行平衡之術?”

  杜瓊的目光再次看向桃林,緩緩地說道:

  “當年朝廷借涼州豪族之手,打壓蜀中世家,現在就算是換了一個打壓對象,也不過是故計重施,有何奇怪?”

  河東是世家林立之地,譙周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朝廷向來重涼州而輕蜀中,就算是要壓制中原世家,為何不直接繼續借重涼州豪族之手?

  譙周想到這里,心頭不禁就是顫了一顫,他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問道:

  “先生,如果當真是朝廷的平衡之術,那豈不是說,涼州也有可能……”

  “那不是你我所要操心的事。”杜瓊的目光淡淡地掃了一眼譙周,“你看,此時正徝寒冬,那桃樹有如枯死。”

  “而一月之后,它卻將會長出花骨,綻放芳華,美不勝收。”

  杜瓊語氣幽深地說道:

  “蜀中子弟已經失去了一次最好的機會,這些年來,正如窗外的桃樹,受盡寒冷。”

  “這一次,可謂是歷盡寒冬,迎來暖春,若是再不長芽開花,那可就是真要被當成枯枝砍下當柴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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