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都護并不知道,裴潛打算借并州之事,對河東敲山震虎,為自己的兒子裴秀鋪路。
或者說,裴潛是打算借刀殺人,借馮都護這把屠龍刀,
殺一殺河東的反對聲音。
不過就算馮都護知道了裴潛的小心思,估計也不會太過在意。
站在主政一國的位置上,你不能指望底下都是純粹的工具人。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各自懷有小心思才是正常的。
只要大方向沒有錯,大事無礙,那就行了。
當然,馮都護眼中的大事無礙,
對于并州世家大族來說,
那可就是大事不妙。
“他們怎么不去搶?直接來搶不是更快!”
當郭配把消息傳回太原時,
頓時就掀起了軒然大波。
進入深冬以后,并州已經變得很冷了。
不過刺史府早有準備,今年興漢會在并州開采出來的煤炭,大部分都是供應給了并州。
反正鐵礦才開始挖,明年才會大量冶鐵,興漢會自己還用不了太多的煤。
太原城今年凍死的人,遠比去年少。
目前報上來的,大約只有二十多,不到三十人。
多是一些沒有勞動能力,又無家可歸的可憐人。
但凡有勞動能力的,早就被興漢會高薪招工招走了。
畢竟真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單是工地包吃包住這一項,就足以讓人奮不顧身地前去投靠。
至于大戶人家,在這樣的寒冬里,
連爐子都用上了。
不過里頭燒的不是煤炭,而是無煙精炭。
不但暖和,
沒有太多的煙氣。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爐子燒得太熱,
大屋子里已經有人開始脫了外袍:
“他們現在和搶有區別嗎?他們現在就是在搶!”
說話的人也不知是熱得還是氣得,
滿面通紅:
“在場的諸位,有一家說一家,有誰家的田產,是平白無故得來的?誰家的田產,有哪處是多余的?”
“那馮鬼王上下嘴一張一合,就要我們交出這么多的田產,天下哪有這么容易的事?”
“沒錯!若是朝廷不惜顏面,硬要以權奪民田,吾看這是想要走新朝老路啊!那馮鬼王,莫不是想要學王莽?”
“那季漢不是自詡按法行事么?馮鬼王這么做,諸葛村夫知道不?”
屋內群情洶洶,人人氣憤填胸,同時不斷地瞟向坐在最上面的王晨與郭配。
王晨則是看向在場唯一面色從容的郭配,問道:
“仲南,你怎么看?”
郭配搖頭笑道:
“馮都護好歹也是天下名士,素有深謀遠慮之稱,又怎么可能會做此等有失人心的短視之事?”
聽到這個話,
所有人不禁皆是側目。
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道:
“那可不?郭家家大業大,郭兄又去了一趟長安,特意與河東裴家結成親家,
自然不是短視之徒……”
入你阿母的!
在場的大伙,人人都罵馮鬼王。
你倒好,馮都護馮都護叫得親熱,又是天下名士,又是深謀遠慮,就差沒叫人家大人了吧?
也不怪他們這般。
畢竟拿幾家學堂,就想讓大伙把數代積累下來的田產交出去,這簡直是比割大腿肉還難受。
沒有對郭配口出惡言,已經算是有涵養了。
更有心思重的,不禁在想著,郭家究竟在長安拿到了多少好處?
值得他在這種場合說馮鬼王的好話?
區區一個裴氏庶子,想來還沒有這么大的價值。
說起親家,太原的各家,哪一個不沾親帶故?
坐在那里的王晨,不照樣與郭家結了親?
王晨倒是沉得住氣,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激憤,只是看向郭配:
“仲南,今日你把大伙都叫過來,莫不成就是想要說這個事?”
“自然,不然還能有什么事?”郭配理所當然地說道,“這個事難道還不值得叫大伙一起過來商議嗎?”
“夠是夠了,只是……”王晨看了一眼郭配,“仲南不覺得,朝廷的胃口,有些太大了嗎?”
并州換了主人,要大伙表明忠心,不是不可以理解。
相反,這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比如說王家自己,上一代主要人物王允就是為大漢盡忠而死。
而到了王晨王凌這一代,則是順應大勢,為大魏出力。
現在有人打著復漢室的口號回來了,并州雖然是開城門而降,甚至當時還給支出不少錢糧,助漢軍南下爭關中。
但那是戰時。
現在勝負已分。
勝利者入主并州,要重新分配利益,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你好歹也要講個規則吧?
直接就想在所有人的大腿上割肉,不,這已經不是割肉了,而是想要鋸掉大伙下半身。
這合理嗎!
“郭家在太原可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大族,若是朝廷當真促成此事,郭家怕也逃不脫,仲南就沒把大伙的難處跟朝廷提一提?”
聽到王晨都這么說了,郭配也就不再賣關子,但見他胸有成竹地捋須一笑:
“吾又豈會是不知輕重之人?其實馮都護除了許諾學堂之外,還給了我一樣東西。”
有性急的人聽到這個話,差點就忍不住地要開罵:
“什么東西這般貴重?還能讓吾等家家都要出田產?”
郭配聞言,也不生氣,只是彎腰打開腳邊的箱子,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東西放到案幾上。
所有人定眼看去,不禁有些愕然。
“這是……衣物?”
王晨坐得最近,伸手過去,扒拉了一下,里頭再沒有其它東西。
確實只是一件衣物,而且是一件復衣。
這一回,連王晨都有些沉不住氣了:
馮鬼王就是打算用這么一件衣物換大伙手里的田產?
雖然這件復衣似乎有些特別,很厚實,但再厚的復衣,它也只是一件衣物。
就算是金縷玉衣,也值不了那么多田產吧?
郭配也不著急解釋,他嘿嘿地一笑,捏了捏案幾上的厚復衣:
“諸位可知這件衣服里頭縫有什么?”
有人氣咻咻地說道:“就算里頭縫滿了金銀,也換不了吾手里的田產!”
“著哇!”郭配一拍衣服,叫道,“里頭縫的就是白銀,能種出來的白銀!”
“什么意思?”
郭配又彎腰,從腳底的箱子拿出一小攝白色絨毛,放到衣服上面。
王晨好奇地拿起來,舉到眼前看了看,手指稍一用力,感覺有些絲滑:
“不像柳絮,也不是葦絮,這是什么?”
郭配失笑,拍了拍案幾的復衣:“葦絮如何能做出這等厚實衣物?”
王晨眉頭一挑:“所以這復衣里夾的竟是這等毛絮?”
“沒錯,這叫白疊子,產于西域,也有從身毒流入南蠻之地的,如同桑麻一般種植,可抽絲做成衣物,亦可做成復衣御寒。”
“若是做成普通衣物,可比麻衣好多了,穿著不但舒服,而且耐磨。”
“若是做成復衣御寒,”郭配說到這里,再拍了一下棉衣,“就是這般,厚實,暖和!”
所謂復衣,就是有衣里,內可裝入填充物的衣服。
這個時代過冬的衣物,外袍基本都是復衣。
上等的是裘衣,即皮草。
孟堂君門客狗盜雞鳴中的狗盜,就是偷的一件狐白裘。
而鄉下那些土老財,家里可能連一件裘衣都沒有,冬日里穿的是綿衣。
注意,是綿衣,不是棉衣。
綿衣用的是絲綿,來源就是蠶繭,故而稱綿衣。
當然,自天降個馮郎君到大漢,用羊毛做出了毛料,給大漢百姓又增添了一種御寒衣物。
其價與上好的綿衣相差無幾。
不過上面三樣都不是蒼頭黔首所能消費得起的。
畢竟就算是工業時代,真正的羊毛衣物,價格也不算低。
所以下面還有最低等的御寒衣物,就是麻絮缊袍。
里頭填充的是亂麻,或者王晨所說的葦絮。
孔門七十二賢之一,以孝聞名的閔子騫,就穿過這種衣服:
父取后妻,生二子,騫供養父母,孝敬無怠。后母嫉之,所生親子,衣加綿絮,子騫與蘆花絮衣。
這就是所謂“蘆衣順母”的來源。
亂麻也好,葦絮也罷,填充得再多,也是沒甚用處。
該凍死的還是得凍死。
王晨聽到郭配的話,下意識地抓緊案幾上的厚實復衣,像是抓住了什么一樣,心頭突然怦怦跳動。
他仔細打量著這件復衣,又摸了摸布料:
“不錯,不像是麻,也不像是絲,比絲差一些,但比麻要好得多。”
再捏捏衣服,“看起來恐怕比綿衣還要保暖一些,就是不知道作價幾何?”
郭配微笑:“這白疊子,既能像桑麻一樣種出來,其結出的絮花,又可以直接抽絲做成衣料,可比桑麻方便多了。”
“養羊織毛料我們不會,但在場的諸位,家里哪個沒有地?只要種得多了,再貴,能貴哪里去?”
衣食住行,乃是百姓基本所需。
衣和食,為什么要排在前面?
就是因為這兩樣最為重要,必不可缺。
只要是事關天下百姓所必需的,都是一門富可敵國的大生意。
比如說鹽。
在場的人,沒一個是傻子。
傻子做不了大家族的代表。
偌大的屋子,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消化這個消息。
不說比綿衣保暖,只要它能像綿衣一樣暖和就成。
比綿衣容易制作,成本更低,到時候誰還會穿綿衣?
不說那些鄉下土財主,就說軍中,將士御寒的衣服,主流仍是綿衣——用的是蠶繭下腳料做成的次等綿衣。
就算是在漢軍中,能穿得起毛料做成的衣物,少說也要是領五百人的中低層將校。
更別說它還能做成普通衣物,而且比麻衣要好。
既可代麻,又能替綿,可以想像,若是有了它,那將是一片多少廣闊的前景?!
“咕咚!”
有人忍不住地咽了一口口水。
“咕咚……”
“茲事體大,豈能輕易下結論?”
王晨卻是要清醒得多,他看向郭配:
“若當真如此,那馮都護又豈會輕易授與我等?更別說那興漢會,又豈會視而不見?”
對啊,這事它不合理。
所有人的目光,皆是看向郭配。
郭配不慌不忙,第三次彎腰,從箱子里拿出一份十數頁的本子,遞給王晨:
“這是馮都護給的,請過目。”
王晨接過來,但見封面上寫著:《論推廣棉花種植的可行性報告》。
“棉花?”
“便是白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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