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陽和樊城之所以被合稱為襄樊,是因為它們是一體的。
襄陽在漢水之南,樊城在漢水之北,兩城一南一北,隔江相望。
對于曹操時代的魏國來說,樊城的重要性,甚至猶在襄陽之上。
因為沒了樊城之后,面對南軍,南陽就只剩下最后一個戰略重鎮,宛城。
而且還是無險可守的孤城。
到時候,南軍就可以直接通過漢水繞過襄陽,北上中原。
所以到了曹丕執政的前期,甚至還有過僅在襄陽留守少量兵力作為前哨,以宛城為核心,以樊城為前線構筑漢水防線的舉動。
可惜的是,在那個時候,孫權同樣沒有注意到襄陽對荊州的重要性。
在派出輕兵取得了襄陽之后,并沒有及時調重兵把守。
當然,也有可能是吳王有著人類的共通性:
太輕易得到的東西,往往是不愿意去珍惜。
所以很快,襄陽又被魏軍輕松奪回。
然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隨著魏軍從襄陽南下,攻打南郡。
吳王終于感受到了在沒有襄陽之后,來自北方宗主國的父愛。
只是這個時候,就算孫權反應過來,曹魏也已經不可能再給他機會了:
沒了襄陽的荊州南部,正如沒了樊城的宛城,無險可守——至少從襄陽一直南下到大江邊上,可謂是一路坦途。
到了曹叡時代,襄陽的戰略性地位進一步提高。
魏平帝曹叡不止一次地明確提出,襄陽與合肥,是壓制吳國最重要的兩大戰略支撐點。
而從吳王升級為吳帝的孫大帝,不知多少次夢回襄陽。
每每想起襄陽得而復失,就后悔不迭。
領著大軍來到襄陽城下的陸遜,站在樓船的最高處,看著不遠處的襄陽城墻,此時有著與孫大帝幾乎一模一樣的心情。
自從劉表把荊州郡治遷到襄陽后,襄陽的城墻就不斷地加固加高。
從漢水水面上看去,再加上堤岸產生的視覺差,讓襄陽城顯得極為巍峨高大。
懷著復雜無比的心情,看著似乎堅不可摧的城池,陸遜不由自主地發出長長的嘆息:
“由此處觀之,只要有舟師在,北軍想要渡過漢水南下攻破襄陽,何其難也?”
“昔日若是不讓出襄陽,如今南郡何憂之有?”
荊州最肥沃膏腴的土地,因為襄陽不在大吳手里,竟是白白荒廢了這么多年。
如何不令人嘆惜?
只是陸遜的這個話,沒有人敢接。
看到眾人皆是恍若未聞上大將軍之語,上大將軍以下,身份最高的朱然咳了一聲,開口問了一句:
“上大將軍,現在我們已經截斷襄陽與北邊的聯系,下一步當如何?”
五萬大軍,戰船遮天蔽日,足以斷漢水之流。
如今這支龐大的舟師,橫亙于襄陽與樊城之間的漢水上。
樊城與襄陽之間,本有水寨連接。
奈何魏國水軍在赤壁之戰和襄樊之戰后,精銳盡失。
根本無法對吳國的水軍造成太大的威脅。
若不然,曹丕數次伐吳,也不至于連個像樣的水軍都湊不出來。
到了魏平帝曹叡時代,在西邊又連吃敗仗,財政緊張,就更抽不出人力物力訓練水軍。
再加上這一次陸遜來得太過突然,讓襄樊一帶那點可憐的魏國水軍根本沒有來得及做出有效的反應。
占據了絕對優勢的吳國大軍,一日之間,就沖垮了樊城和襄陽之間的水寨和浮橋,斷絕了兩城之間的聯系。
在魏國沒有沖破吳國水軍的封鎖之前,襄陽失去了北邊的支援。
“依諸位將軍看,吾等下一步,當如何攻取此城?”
陸遜沒有回答朱然的話,反是轉過身來,看向眾人,開口問道。
其實剛才陸遜感慨之語一出口,他自己就已經意識到似乎有些不妥。
所以朱然問的這個話,頗有為自己解圍的意思,陸遜自然要就坡下驢。
吳國昔前將軍朱桓,才有三年前病亡,其子朱異襲爵,繼承了其父的軍隊,這一次也跟著出戰。
朱異此時初任偏將軍,年輕氣盛,看到眾將一時沒有開口,他直接就越眾而出:
“上大將軍,末將以為,樊城與襄陽,同為一體,欲破襄陽,則須得先破樊城。”
“否則的話,若是魏賊以樊城為前哨,屯聚援軍,只怕會阻礙我們攻取襄陽。”
陸遜聞言,澹然一笑,點頭道:
“此乃昔日關羽攻取襄樊之時的做法。關羽也算得上是少有的大將,他此等做法,自有道理。”
“朱少將軍能看到這一點,確實眼光獨到。”
說著,陸遜又環視眾人:
“還有誰有建議么?”
有人提了一嘴:
“上大將軍,樊城可不好攻打啊!”
陸遜繼續點頭:
“沒錯。魏賊對樊城的看重,不下于襄陽,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又轉過身,指了指襄陽,說道:
“襄陽三面環水,南邊有山,正好可以發揮出大吳舟師之利。”
然后再回身指了指樊城:
“但若是想要攻取樊城,恐怕有些困難,畢竟我們如今可沒有關羽當年的好運。”
關羽攻打襄樊時,正值漢水暴漲,平地水高數丈。
水位最高的時候,樊城城墻都不知塌了多少,就算是沒有塌的,也距水位不過一兩丈。
陸遜相信,若是當年換成是自己,領著大吳的精銳水軍,定能趁勢攻下樊城。
而如今,沒有山洪的幫忙,只能靠步卒上岸攻打樊城,難啊!
陸遜說到這里,胸有成竹地說道:
“世人皆以為,欲取襄陽,必先取樊城,這個話,其實也沒有說錯。”
“但這是對于從由北向南,攻打荊州的北軍來說的。”
陸遜再次指向樊城的方向,“當然,如果想要像關羽那般,想要由南向北,從荊州進逼中原,同樣也避不開樊城。”
“但我們不一樣。”陸遜說著,提高了聲線,似乎在提醒吳軍諸將:
“我們這一次過來,只想要襄陽,沒想著渡過漢水北上,拿下宛城,進軍中原。”
“所以樊城,并不是非拿下不可。”
在陸遜看來,關羽就是胃口太大,想要以數萬兵力,一舉拿下樊城襄陽,乃至宛城,這才導致兵力不足用。
若不是他非要拿下樊城,以至把重兵投入在圍攻樊城上,卻以為后方的襄陽是囊中之物,耽誤了攻取襄陽的最好時機。
說不定最后漢國還真能據襄陽與魏賊隔著漢水相峙。
此時世人對樊城與襄陽之間的唇齒相依關系,遠遠達不到經歷過宋元襄陽之戰后的那種深刻理解。
畢竟秦漢都算得上是大一統,沒有經歷過南北對峙,更不知道宋元襄陽之戰,所以沒有經驗,可以理解。
若不然,曹丕也不會有棄襄陽卻又想要保樊城的舉措。
雖然此時的世人,對樊城與襄陽之間的聯系有所重視。
但時代的局限性,注定了他們沒有把襄樊看作是完全一體——就連陸遜,也不能超越時代。
事實上,陸遜能意識到依托襄陽和漢水構筑防線,能更好地屏護荊州,已經算得上是極為敏銳了。
聽到陸遜的話,諸將終于明白過來:
“上大將軍,我們不打樊城?”
陸遜搖頭:
“不打,我這一次,只要襄陽。”
而且也打不下來。
就算是能打下來,只怕自己也要落得跟關羽一個下場。
分兵而力弱,最終還是要把到手的樊城送回去。
陸遜看向孫倫:
“孫將軍,我此次不打樊城,但也要讓樊城乃至漢水之北的魏賊,不得連通襄陽。”
“你可否替我巡視北岸,不讓賊人有一舟一人渡過漢水?”
陸遜先是都督荊州,然后又鎮守武昌,負責西邊之事。
自然對荊州北部的魏賊兵力多有了解。
當年兵力最多時,從襄陽到宛城一帶,基本也就是十萬人馬。
但這幾年來,荊州的兵力被抽調了一部分,只剩下七八萬人。
此時這七八萬人,被自己設謀調動,兵力一分再分。
漢水之北,魏賊現在的布兵重地應當是草橋關,當在兩到三萬人——馮明文的名頭,就值一萬。
而在漢水之南,魏賊的重兵現在正守著柤中,有一萬多乃至兩萬。
這兩個地方,就占了過半。
剩下的襄陽和樊城,就算是平分,滿打滿算也不過是一萬五余的守軍。
如果再加上宛城也需要少量兵力的話,襄陽守軍只怕會更少。
本就勢衰的魏軍,此時一再分兵,乃是兵家大忌。
以三倍有余的兵力圍襄陽孤城,又有舟師以據地利,可謂優勢在我。
聽到陸遜這么一分析,諸將皆是恍然,臉上現出興奮之色。
那豈不是說,這一回出兵,當真有可能拿下襄陽?
“上大將軍高見!”
到了這個時候,諸將哪還不明白,上大將軍這怕是早就已經定下了決策。
但見孫倫抱拳行禮,大聲應道:
“末將領命!”
唯有朱異,看到自己的建議被否決,心有不甘,再次出聲道:
“上大將軍,襄樊的魏賊,亦有水軍,如今不過是看到我們大軍強盛,故而龜縮不出。”
“但若是我們一旦圍城,賊人水軍,恐怕就要拼死相抗了。”
“說得好。”陸遜看向朱異,贊揚道,“朱少將軍所言甚是。”
他指向襄陽城東面,“看,那就是魏賊的水寨,我們想要圍死襄陽,就必須要先破了他們的水寨。”
襄陽北面臨漢水而立,城墻離岸邊不足百步,只要戰船稍有靠近,守軍就可以依靠城墻的優勢,對著江上的戰船進行壓制。
襄陽南面是群山,可為屏障。
東西兩面乃是大片灘涂,水流縱橫,大船難以進入。
魏國的水軍,就是利用襄陽足有百丈寬的護城河,再挖了大水池,建立起水寨,直通漢水。
“這些水寨,不但是魏賊的水軍所在,同時也是襄陽城的外圍。”
“想要徹底困死襄陽,斷絕其與外界的一切聯系,就必須要先破了這些水寨。”
陸遜說著,看向諸將:
“卻不知哪位將軍,可以替我先破了這些水寨?”
朱異又想站出來,但朱然站在最前面,比他更快:
“末將請命!”
陸遜大喜:
“朱將軍能主動請命,吾尚有何憂?卻不知朱將軍需要多少兵力?”
朱然回答道:
“除了末將本部人馬以外,還請上大將軍再撥一員副將,以助末將破賊。”
陸遜微笑:“不知朱將軍想要何人?”
“季文(即朱異)杰出將門,有將才,雖年少,但頗為慓銳,又領有一軍,可助末將一臂之力。
陸遜知其意,點頭同意。
本來一直有些郁悶的朱異,此時欣喜若狂:
“末將定不負上大將軍與征北大將軍之望!”
待眾人散去,朱異尋得機會,趕上朱然,道謝道:
“異謝過車騎將軍提攜。”
朱然擺手,笑道:
“私下里,季文何需如此?我昔日與汝父也曾共擊魏賊,你若是不棄,可喚我一聲叔父。”
朱異乃是出身吳郡四姓之一的朱家。
而朱然,本姓施,但年少時就過繼給了朱治。
吳郡四姓之一的朱氏,乃是江東朱姓之首。
朱治雖是丹陽郡人,但丹陽朱氏,也算是吳郡朱氏的一個分支,與本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所以真要說起來,朱異與朱然雖不同郡,但都算是同為朱氏族人。
此時朱異雖領有部曲,但皆是其父朱桓所遺。
他本人在軍中不過是一個新人。
但朱然已經是位居車騎將軍。
朱然此言,很明顯就是想要提攜朱異。
朱異豈有不從之理?
“是,叔父。”
朱然聞言,欣慰點頭。
兩人在船上走了一會,來到船頭,并排而立,看向襄陽城東邊的水寨。
朱然問道:
“方才在上大將軍面前,季文頗有踴躍,多有建言。”
“不知現在,可有計策說與我聽,也好能早日破賊。”
朱異此時意氣風發,說道:
“叔父,上大將軍不是說過么,襄陽城的守軍,最多不過一萬五千人。”
說著,他指向魏軍水寨,“這一萬五千人,自然也包括了這些水軍。”
“依我看來,這水寨里的水軍,多則五千人,少則兩三千人,不能再多了。”
“以我們現在的兵力,難道還怕這幾千人?”
朱然搖頭:
“強攻倒也不是不行,但襄陽城乃是堅城,我們能讓將士少受一些傷亡,那么后面就能多一份力量攻城。”
“所以,能以計破之,那是最好的。”
朱異“哦”了一聲,點頭道:
“叔父所言甚是,是我考慮不周。”
他盯著水寨看了一陣,這才重新開口說道:
“這賊人水寒靠著襄陽城,若是強攻,我們還要防備襄陽城墻上的賊軍,確實會加大傷亡。”
“想要讓城上的守軍不能支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們在夜里襲營。”
“夜里襲營?”
朱異點頭:
“對,挑精銳之士,趁夜襲營。賊人觀我軍勢大,只道我們會舉軍而攻之。”
“他們肯定想不到,我們這么大的優勢,還會在夜里偷襲。”
朱異轉頭看向朱然,“此事越快越好。賊人被我軍震懾,龜縮于營寨之中,如今正是膽寒之時。”
“若是等他們反應過來,有了防備,恐怕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朱然聽到這個話,眼中閃過亮光:
“季文所言,大是有理。不過襲營之事,需得尋一勇將……”
“異愿親自領軍前往,還望叔父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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