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延,恭迎天使!”
太行陘北端,高都城外的漢軍營寨門口,魏延領著親信,正在迎接從西邊長安而來的隊伍。
剛下車駕的費祎,見此連忙快走幾步上前,扶住魏延:
“左驃騎將軍乃是國家重臣,又領軍在外,為國建功,某此次過來,乃是奉天子之命,前來勞軍。”
“左驃騎將軍不用如此多禮,請起,快快請起。”
魏延聞言,又大聲地說了一句:
“有勞陛下掛念,臣代軍中上下將士謝過!”
費祎又宣讀了這一次帶過來的牲畜肉食與各類物資。
這才在魏延的帶領下,進入營中。
魏延性格惡劣,極少有人能與他交往。
如果說硬要找出能與他說話的人,費祎大概就是那極少中的一個。
當年丞相在時,魏延與楊儀水火不相容,每至并坐,必有爭論。
魏延一介武夫,嘴皮子功夫自然是比不過楊儀,惱羞成怒之下,就要拔劍欲砍楊儀,嚇得楊儀泣涕橫集。
這種時候,常常是費祎坐于其間,勸喻二人。
所以這一次宮里派費祎過來,也算是用了心思。
簡單地吃過軍中的洗塵宴之后,魏延把費祎請入帥帳:
“軍中條件簡陋,吃食粗陋,還請天使莫怪。”
費祎笑道:
“驃騎將軍如此說,那就是太見外了。祎也曾多次隨軍,如何不知道軍中之事?”
兩人分主客坐下,費祎按慣例問起軍中之事。
魏延一一作答。
費祎又問起戰況:
“如今驃騎將軍領軍伐賊多時,祎斗膽,敢問驃騎將軍可有什么打算?”
“嗯?”魏延看向費祎,眉頭皺起,“可是陛下有所吩咐?”
“不是不是,”費祎連忙擺手,“祎出發前,陛下曾有言,說河東諸事,皆由驃騎將軍作主。”
“不過嘛,”費祎說到這里,稍微頓了一頓,“前些日子,吳國那邊,派了使者過來,乃是孫權之婿朱據朱子范。”
“哦?”魏延顯示出略有興趣的神色。
雖然與馮明文不和,但魏延也不得不承認,馮明文在騎戰方面,有著常人難及的獨到之法。
所以對于前來大漢學習騎戰之法的朱據,魏延自然也有所耳聞:
“朱據此人,不是已經回了吳地?此次又被派過來了?”
費祎點頭:“正是,而且他此次過來,還帶了吳帝的密信。”
魏延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可是吳魏有變?”
陛下把自己派到了河東,出任河東都督,最初的目的,正是為了配合吳國伐魏之事。
當然,畢竟陛下少有領軍上陣,對陣前之事,不甚了解。
所以這一次出兵,就全權交給了自己,怎么打,打成什么樣,陛下沒有做出任何要求。
雖然話是這么說,但魏延好歹也是軍中老將,又豈會不知此時并不是出兵的好時機。
所以他在表面上調兵遣將,搞得聲勢浩大,除了是給吳國一個交代,還為了能惡心一下中都護府。
準確地說,是為了惡心一下某位姓馮的:
就算你統中外軍事又怎么樣?老夫只聽陛下之命行事,馮家小兒你還沒有資格對河東都督府指手畫腳。
按約定的時日,吳國應當早就已經北上伐魏了。
所以魏延判斷,此時吳國派使者帶來了密信,多半是與吳魏之戰有關。
費祎拱了拱手:
“驃騎將軍高見!那朱據帶過來的密信里,乃是請中都護領兵出武關,夾擊魏賊。”
“按中都護的看法,此十有八九是陸遜之計,欲以大漢吸引荊州賊軍的注意,他好趁機拿下襄陽。”
魏延霍然而起:
“馮明文領兵去了武關?”
“正是。”
魏延臉色一下子就陰沉了下來,他沒有重新坐下,而是來回踱了幾步,這才開口道:
“陸遜在南取襄陽,莫不成此子想要在北奪下宛城?”
“呃,這個,祎倒是不知。”
費祎確實不知道,畢竟中都護府對軍國大事做出的判斷與決定,在沒有公開之前,基本也就宮里知道。
就算是尚書令蔣琬,也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哼,若是陸遜之計,那么領兵攻取襄陽的,多半就是陸遜本人了。”
魏延情商雖低,但對領軍之事,卻是比費祎要強得多。
他略一思索,便猜出個七七八八,只聽得他又是冷笑:
“馮永在北,陸遜在南,魏賊區區半個荊州之地,被這兩人夾擊,怕是難有善了。”
費祎提起這事,本意不是為了挑撥,沒想到這魏延,聽到馮明文之名,竟是有如水濺油鍋,噼啪不已。
他不由地就是一陣頭疼。
“驃騎將軍,中都護應陸遜之請,領軍出武關,還抽調了潼關的一部分守軍。”
“驃騎將軍領兵伐賊時日已久,想來將士亦是疲憊,故而中都護府考慮再三,想要讓一部分將士,前往潼關休息……”
費祎的話未說完,魏延就是“咄”地一聲,喝道:
“費文偉,連你也要欺我耶?什么將士疲憊,分明是有人看到吾久攻高都不下,借機生事,想要削我兵力!”
看到魏延如此,費祎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后輕聲勸道:
“驃騎將軍,潼關乃是關中屏障,潼關不穩則長安不寧。”
“如今潼關兵不滿編,驃騎將軍又并非是一定要取下高都,與其讓將士在這里相撲為戲,還不如派一部分人馬前往潼關駐守。”
若非眼前與自己少有能與自己說幾句話的費祎,魏延此時說不得已經拔刀趕人了。
但見他揮了揮手,有些怒不可遏:
“馮小子抽了潼關的兵,去建了他自己的功,卻要我幫他把潼關的兵補上,這與讓我幫他立功有何區別?”
昔日丞相用馮明文而不魏文長,果真是有道理的啊!
宮里欲制衡馮明文,不惜違背了丞相之意,也不知是好還是壞。
“魏將軍!”費祎忍不住地提高了聲音:“你與中都護之間,乃是私怨。”
“難道你要因為私怨而廢公事,乃至置天子安危于不顧嗎?”
魏延頓時就是一愣。
也不知是因為費祎的話,還是因為費祎的喝斥。
費祎沒有等魏延反應過來,繼續說道:
“昔宮里決定成立河東都督府,中都護亦曾反對,待驃騎將軍決定用兵高都,中都護更是險些要動用中都護府之權罷之。”
“但驃騎將軍得到陛下支持,出兵既成事實之后,中都護府卻是未在兵糧上為難半分。”
“甚至連工程營都讓驃騎將軍任意用之,此所以中都護以公事為先,以國事為重是也。”
“如今觀驃騎將軍,以私怨而阻國事,兩相比較,只怕到時世人皆言驃騎將軍不如中都護多矣!”
“驃騎將軍表面上是爭了一口氣,然則卻是失了人望,此智者不為。”
魏延聽了費祎的話,張了張嘴,卻是沒有說出什么話來,最終只能是恨恨地一甩手。
換作他人,魏延才不管別人說什么。
反正他和同僚之間,也沒有什么交情。
但唯獨馮明文不行!
他絕不允許別人這么比較自己和馮明文。
想到這里,魏延只能是極不情愿地咬著牙說道:
“既如此,那就讓姜伯約領兵前去。”
“驃騎將軍大氣……”
“呵呵……”
魏延笑得咬牙切齒。
雖然覺得費祎說得有些道理,但他終是咽不下這口氣。
這中都護府絕對是故意的!
肯定是為了報復當初出兵之事。
可是魏延偏偏又沒有什么辦法。
畢竟費祎是代表著天子過來,由他說出來的話,自然也是得到了宮里的同意。
自己得到宮里的支持,馮明文沒有辦法阻止。
但同樣的,中都護府這一次的決定,得到了宮里的同意,自己也沒有辦法改變。
費祎離開之后,魏延咬了幾次牙,猶不能氣順。
大兒子魏昌進來,正好撞到氣頭上,被他罵了一頓。
“君侯這是遇到了什么煩惱事?”
魏昌灰頭土臉地出去后沒一會,又有一人不怕死地進來。
魏延一看來人,竟是難得地把脾氣壓了下去:
“郭先生來了?且坐。”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魏延親自舉薦的參軍,郭循。
魏延雖說是大漢左驃騎將軍,但身邊卻是少有幫忙出謀劃策的人,說起來也是有些尷尬。
看看右驃騎馮某人,光是參謀團都有好幾個!
真是貨比貨得扔,人比人得死。
以前丞相在時,凡事都有丞相安排,他倒也不需要什么幕僚參軍。
沒曾想丞相不在了,特別是自己終于可以獨自領軍的時候,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
身邊若是沒人幫忙,當真是要忙成一團亂麻。
只是魏延也深知自己的名聲,在同僚中當真是惡名遠揚。
最可恨的是,一聽到是要前來河東都督左助自己,竟少有人愿意答應。
一群匹夫!
幸好啊,幸好遇到了郭循。
郭循本是涼州人士,聽說早年本族在當地還是豪族。
誰料到前幾年馮某人在興漢會內部搞肅清的時候,本家牽連其中,被趙三千領著鐵騎上門送溫暖。
他只是個旁支,倒也不至于送命,但經過那個事情,郭家終究是家道中落,幾乎和蒼頭黔首并列。
郭循沒有辦法,只好帶著一部分族人到河東這邊投靠姻親。
沒曾想來到河東之后,才發現姻親也是落魄之極。
聽說是在河東屯田戶暴動的時候,若不是家里有人跑得快,全家就差點被人全部吊死。
這也是為什么郭循要前來投靠魏延的原因。
按他的說法,那就是寧愿死,也不會給馮永出力。
而放眼整個大漢,能與馮永相抗,唯有左驃騎將軍一人耳。
一開始為了掩人耳目,他都不敢說自己是涼州人,而是自稱是河東人士。
當然,這些事情,郭循都一五一十地跟魏延坦白了。
當時正苦于身邊無人幫忙處理事務的魏延,得到郭循,簡直就大喜過望。
至于郭循與馮明文之間的恩怨,對魏延來說,根本就是無足輕重。
世間沒有見過馮明文,卻又視其為仇者,不知幾何,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郭循此人,不但頗有才干,而且還熟知河東之地。
(注:郭循在原歷史上有“功績德行,著名于西州”的說法)
同時又舉薦了好幾個不愿投靠馮明文的各家子弟——也有可能是某些世家想要兩頭投注。
所以郭循的到來,對魏延來說,是雪中送炭亦不為過。
故而魏延不但親自舉薦郭循為自己的參軍,甚至在私下里猶以先生稱之。
“我聽少將軍說,君侯遇到了煩心事?”
魏延稱郭循為先生,不稱參軍。
而郭循稱魏延為君侯,不稱驃騎將軍。
可見二人之親近。
魏延聽到郭循的問話,沒有回答,只是嘆了一口氣。
看到魏延這般神情,郭循有些疑惑:
“軍中近來甚是平和,唯有天子派人前來勞軍,可謂大事。可這是好事啊,怎么君侯不喜反怒?”
“先生有所不知啊!”魏延又嘆了一口氣,終于開口解釋道,“天使除了勞軍,還給我帶來了一個消息。”
“哦?”郭循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卻不知是何事,能讓君侯如此發愁。”
“馮明文受吳國陸遜所邀,兵出武關夾擊魏賊,如今已經抽調了一部分潼關兵力。”
“故而中都護府向陛下建議,要調軍中一部分兵力,前往潼關防守。”
郭循聞言,身子微不可見地一震,臉上露出驚駭之色:
“馮明文……”
馮明文不是呆在長安嗎?
他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去武關?
喊了某人的字,郭循心如電轉,急聲勸道:
“君侯萬萬不可答應啊!馮明文此舉,乃是欲讓君侯幫其建功耳!”
聽到郭循的話,魏延不由地一拍大腿:
“先生實乃吾之知音是也!我初聞此事,亦是有此想法。”
說著,他又有些惱怒起來:
“可恨馮家小兒,竟是說動了陛下,吾又豈敢不從?”
郭循看到魏延如此,心頭霍然跳動,試以言挑之:
“君侯,正所謂將在外,君有所不受……”
魏延聞言,臉上露出意動之色,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不妥。若是在費文偉到來之前,我若舉軍攻高都,尚還能這么說。”
“但費文偉帶來了陛下的旨意,我若是再如此,那就是有刻意之嫌。”
“且潼關關系長安安危,如何能兒戲?”
郭循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他嘆息道:
“只是如此一來,君侯出任河東都督,逼馮明文讓步之勢,恐盡失矣!”
“況馮明文深謀遠慮,陸遜智略過人。二人夾擊荊州,天下何人能當之?”
“到時若是馮明文立功,非但要反壓君侯一頭,甚至恐有人要笑君侯為馮明文所用耳。”
魏延發出一聲悶哼。
想想如果郭循所言,當真成了事實,那豈不是比殺了自己還難受?
他左想右想,卻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于是下意識地向郭循問道:
“那依先生之見,吾當如何才好?”
郭循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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