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就算沒有李六帶路,姜維多半也是能找到合適的地方,翻過高塬。
因為在稠桑原和秦嶺的結合處,有一條山溝。
那里正是發現李六的地點的附近——原本派出去搜尋的人馬,已經差不多要發現那個地方了。
順著這條山溝往上爬,可以直接到達稠桑原的頂部。
當然,有李六帶路,肯定要方便許多,至少節省了不少時間和精力。
秦漢時代的稠桑原,可不比后世,乃是草深林密,坡陡崖峭的險要之處。
進入林中,就能感覺到,頭頂枝丫交錯,密集的樹冠遮天蔽日。
抬頭只能看到星星點點的天空,難得漏下的一點陽光,就像色彩鮮艷的昆蟲一樣,仿佛是在蒼苔和淡紅色的枯萎的羊齒上爬行似的。
在日光稍有透露下來的地方,不少雜木纏著老藤,形成了灌木叢。
這些盤著的長藤,不少還帶著倒刺。
叢生的荊棘野草把原來已經十分茂密的樹林越發封得密不透風,猶如天然屏障,阻止人們在林中行走。
故而當年秦國借稠桑原上的密林阻關東六國大軍,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若是換了不熟悉地形的人前來,說不得繞來繞去,就繞迷路了。
就算是不迷路,但想要在這密林中行軍,亦是極為考驗將士的素質。
更別說僥幸能走出去,但到了另一面,又是壁如刀削,如何下去,亦是個難題。
萬一被秦軍發現,在后無援軍的情況下,那就真是送肉入虎口了。
秦軍被稱為虎狼之師,那可不是說笑的。
“將軍,小人往日常在這一帶打獵,故而熟悉這里。”
李六在最前方帶路,同時解釋道,“這里根本沒有路,若是初入此處,多半是沒辦法分清方向的。”
姜維跟在他后面,見此人所言,并不像是作假。
明明前面看起來是一個灌木叢,根本過不去,但此人走到跟前,再一個轉身,眼前就突然出現了能走過去的空隙。
若非熟悉這里,斷然不會如此輕松。
饒是如此,才不過半日,姜維等人身上的衣服,就被樹枝或者荊棘等掛出了幾個大大小小的破洞。
但不管怎么說,只要能上了臺塬,那一切就好辦了。
畢竟臺塬雖長,卻并不算是太寬,再加上有人帶路。
姜維一行人很快就到了稠桑原的另一邊。
“將軍請看。”
李六帶著姜維等人,站在懸壁邊上,指著下面,說道:
“從這里,稍有些斜坡,要想下去,這附近再沒有比這里更合適的地方了。”
姜維向下看去,但見懸崖底下,一條河流有如白帶,蜿蜒向北,想來這就是函谷關前的絕澗。
再伸長脖子,探頭看向崖壁。
李六嘴里所說的斜坡,猶如被巨人一刀斜削而下。
驚得姜維不禁失聲道:
“此斜坡與陡壁有何區別?”
然后他的目光再看向北邊,又不由地嘆道:
“果然還是有些區別的……”
別處的崖壁,可就不是斜削,而是直直劈下,猶如世間最高大的城墻,根本沒有任何借力之處。
相比之下,此處的斜坡,觀之就顯得沒那么讓人絕望而不知如何攀援。
畢竟此次過來,軍中帶了不少繩索。
只要將繩索連接起來,再綁于樹上,最后借繩而下。
南鄉特產的麻繩,那是久經考驗的,質量沒得說。
反正當年勞力被南鄉麻繩綁死后,想要逃脫,除非變成死人。
“將軍,從這里下去以后,路就好走多了,此水邊上,甚是平坦,只要順著河谷往北,大約百里,便是函谷關。”
周圍的將士聽到這個話,皆是面露喜色,躍躍欲試。
“將軍,事不宜遲,趁著天色未黑,請讓末將先領一隊人下去探路!”
有人已經按捺不住地自動請纓。
“沒錯,將軍,若是吾等突現賊后,賊人必定要被嚇破肝膽,函谷關何愁不下?”
看到將士士氣振奮,姜維心里亦是高興。
只是他看向崖下,目光再順著絕澗向北,若有所思,卻是沒有立刻答應將士的請求。
好一會,他才說道:
“函谷關藏于谷中,深險如函,吾等若是直接下去,順水北下,固然易于行軍,但卻非上策。”
“突降于賊人之后,雖能嚇敵,但萬一賊人縮于關內,死守不降,以待東面來援,吾等未必能一鼓而下。”
姜維眼中露出決然之色:
“吾等歷盡險阻,豈是為了嚇敵而已?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拿下函谷關。”
“敢問將軍意欲何為?”
姜維臉上的神情越發堅毅:
“若是我們不下去,繼續穿過這片密林,直至盡頭,便可依據地勢便利,居高擊谷內之賊,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
聽到姜維這個話,不但周圍的將士大吃一驚,就連李六都忍不住地勸道:
“將軍,還請三思!真要按將軍之言,少說也要在這等密林里走百余里。”
“更兼臺塬之上,并非全是平地,亦不乏需要攀爬之處,恐將軍麾下虎士不堪受累。”
姜維聞言,看看身邊的將士,問道:
“諸君隨維到此,可曾因為受累而心有怨言?”
眾人哄然失笑:
“只要能陣前立功,性命尚且不顧,受累而已,何足道哉!”
“若僅是受累便能立下大功,就是再累又有何妨?”
姜維再看向李六:
“軍中之事,你不用擔心,你中管好好帶路就行。”
李六看到漢軍的反應,心里已是不由地驚嘆:
此誠精兵是也!
再聽姜維所言,又不由地大驚失色:
“將軍,小人雖有些經驗,但亦從來沒有穿過這個林子!”
“翻倍!只要你能把我們帶出這片林子,給你的東西,我會再多給一倍。”
“呃……”李六頓時卡住了。
漢軍給的東西,確實是自己最需要——那可是比錢還要硬的東西。
姜維看到他這副神情,繼續說道:
“反正在我們到達目的地之前,不可能放你離開,你也要跟著我們一齊走,免得泄露了風聲。”
“我要是你,就立刻答應下來,想辦法盡快幫我們走出這片林子。這樣,你能早日拿到東西,我們也能早日離開。”
李六一聽,確實是這個理,他咬咬牙,終于點頭:
“小人,就盡量一試。”
姜維露出了笑容,轉身吩咐道:
“讓將士們就地扎營,今日就好好休息一番,明日再繼續。”
“喏!”
翻上了稠桑原,對于將士們來說,是一個極大的鼓舞。
至于是直接翻下高塬,還是繼續在臺塬上的密林行走。
對他們來說,反正都到這里了,已經沒有太大區別。
畢竟沒有人會想著在這個時候退回去,自然是要咬牙前進。
若不然,豈不是功虧一簣?
就在姜維領軍在臺塬的密林中潛行前進時,一直在翹首以盼的柳隱,終于接到了姜維離開以后的第一個好消息。
“好!”
待柳隱看完姜維派人送回來的密信,不由地一拍大腿:
“不愧是姜伯約!”
他說了這么一句,又抬起頭,看向前方的函谷關,喝道:
“來人!”
“將軍?”
“傳我令,全軍休整完畢,明日繼續攻打關城!”
“喏!”
就在函谷關烽火又燃的時候,大河以北,猶如約好了一般,同樣是兵戈再起。
最先與魏軍接觸的,不是正領軍行走在軹關道上的馮都護,而是從高平關出發,準備前去攻打長子的石苞。
長子的第一道屏障,丹水的東面,魏軍早已是嚴陣以待。
“中郎將,賊子這是,早有準備啊!”
跟著石苞在水邊察看敵情的胡遵,不由地有些憂慮,“吾等兵力,是不是有些不足?”
“據探子所報,但凡易于渡水的地方,賊軍皆設有營寨以守之,又在水邊沿岸,每隔三里,就設有烽火。”
“末將派出的先鋒,曾數次嘗試渡水,但皆被賊子發現,不得已退了回來。”
胡遵嘴里的先鋒,正是他自己的兒子,胡奮。
胡奮立功心切,在清掃了西岸的魏軍斥侯之后,曾想著在大軍到來之前,架設起浮橋。
但沒想到對岸的賊軍將領,并非平庸之輩,防守極為嚴密,最后不得不在西岸扎營以待大軍。
石苞舉起望遠鏡,看向對岸,但見對岸營寨林立,心知胡遵所言,并非虛張。
心里想著,石苞開口問道:
“由此逆水而上,可曾全部察看過了?”
胡遵指向丹水的上游,問道。
“此水向上,便是丹水河谷,河谷三面皆是險山,北邊的險山之后,尚有石城關塞,正是賊軍的第二道防線。”
石苞放下望遠鏡,目光順著胡遵所指,臉上露出恍然之色:
“那里莫不成就是長平之戰時,趙軍被聚而殲之的地方?”
“將軍明鑒,正是如此。”
當年好歹也是想盡辦法探路欲行私販之事的人物,石苞又豈會不知道上黨這個有名之地?
當年趙軍數十萬大軍為什么沒能逃出去,就是因為那一個河谷。
河谷三面環山,只有一個狹窄的河谷口能退出來。
到時秦軍只要尾隨其后,迅速把河谷口一堵,再利用三面的高山地利,就足以圍死河谷里的趙軍。
趙括就是雙脅生翼想要飛出去,怕也要被秦軍給射下來。
而且因為河谷的特殊地形,外圍的趙軍就算是想要過來增援,也是不易。
白起部署的速度只要夠快,能及時派出偏師占據地利,就能輕易阻擋住趙軍的增援部隊。
河谷里的趙軍主力,除了活活餓死,別無他法。
說不得,白起就是故意要餓死趙軍,至少要餓得他們沒有絲毫力氣,不能動彈,所以拖了那么久,最后才接受趙軍的投降。
反正換成是石苞自己,他就會這么干。
畢竟接受數十萬士氣未墜,體力尚存的敵軍投降,肯定是有危險的。
但若是換成站都站不起來,而且還自相殘殺吃人肉,連同袍都不敢相信,甚至要相互提防的數十萬敵軍,那可不就輕松多了?
至于趙括明知道有秦軍就在河谷口下游,為什么還帶著數十萬大軍一頭扎進這個明顯是口袋陣的陷阱,大約只有當年參與此事的當事人知道了。
石苞自己斷然是不敢把大軍往里面領的。
所以說,丹水雖長,但眼下最適合渡水的地方,還真只有河谷口下游這一段。
數百年前,秦軍大約也是在這里與趙軍隔水相望吧?
石苞能想到這一點,對面的魏軍將領自然也能想到這一點。
所以雙方很是默契地在河谷口兩岸山口,各自駐扎了一隊人馬,監視對方。
“吩咐全軍,立刻伐木作筏,吾今日就要試探一番,看看對岸賊人的防備如何。”
胡遵聽到這個軍令,不禁就是有些擔心:
“中郎將,將士們從高平關急行而至,一路不免有些勞累,不如讓他們今天先行休息……”
石苞舉起手臂,止住了胡遵所言,解釋道:
“胡將軍,我這一路,讓將士們急行,就是要讓魏賊知道,我要急于收復上黨。”
“如今到了這里,若是不表現得急切一點,如何讓魏賊相信我們是要著急渡水?”
胡遵恍然:
“中郎將這是打算迷惑賊人?”
“不,不僅僅是迷惑。”
胡遵是突陳軍的主將,而突陳軍又是此戰的主力,有些計劃,石苞自然是要與胡遵說清楚。
“我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的把上黨的賊人盡可能地調動過來。”
“所以我們迷惑賊子的方式,必須是要真打,打到讓賊子不敢留有余力。”
“真打?”胡遵聞言,越發地有些不解起來:
“中郎將,請恕遵直言,就算是我們著急渡水,最好也要先行謀劃一番……”
明明中郎將在高平關時,籌劃有度,頗有大將之風。
怎么到了這里,卻是讓人感覺有些莽撞了呢?
石苞哈哈一笑:
“胡將軍,我非是著急渡水,我說了,我只要把賊子盡可能地吸引過來就夠了。”
“若是他們不過來,那我們就真打過去,趁機強渡丹水。若是他們過來了,那壺關那邊,自會有人切斷他們的退路。”
“反正急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
胡遵聞言,這才恍然大悟:
“中郎將的意思是說,我們給鎮東將軍創造機會?”
“然也。”
鎮東將軍可是自己的貴人呢,收復上黨的大功,自己豈敢與鎮東將軍爭?
收復上黨以后,才是自己大展身手的時候。
鷹爪就要有鷹爪的覺悟。
石苞自認是中都護的爪牙,自然是要站在中都護的立場考慮問題,方能對得起中都護的栽培。
上黨那些世家豪強,以前是沒有機會收拾他們。
現在他們居然敢通賊作亂,簡直就是不知死活!
胡遵自然不知道石苞心中所想,但聽到石苞的打算,他心里不由地油然升起一股欽佩:
中都護當真是御下有方啊!
換作他人,豈有不搶功之理?
偏偏中都護麾下,諸將雖隔千里,不能通信,卻能如此配合,非但沒有絲毫爭功之意,反而主動謙遜讓功,難得啊難得!
怪不得大漢這些年來,屢戰屢勝。
士卒精銳驍勇,諸將團結無二,何愁大業不成?
這般想著,胡遵看到石苞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有似豺狼流涎,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