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
比起以前,顯得衰老不少的孫權,此時終于像是個進入暮年的老人。
坐在主位上的他,抬起頭來,但見這位吳國帝王,神情有些疲憊,目光不復以前的銳利,而是變得有些渾濁。
“沒了。”
下邊的秦博肅手垂首,語氣恭敬地回答道:
“漢國大司馬,就提了這兩個要求。”
“哼!”
聽到上頭陛下的冷笑聲,秦博心里頭就是一緊。
雖然早就料到陛下不可能答應,甚至還做好了陛下發火的心理準備。
但孫權長久以來的積威,讓秦博真要去直面孫權的怒火時,仍是讓他有些不由自主地心顫。
誰料到他等半天,除了聽到陛下冷笑了一聲之后,就再無任何聲音傳來。
這讓他不禁有些奇怪。
而坐在上面孫權,目光落在桉幾上的三封信上,久久不語。
其中的兩封信,都是漢國的大司馬寫的。
一封是寫給孫權,一封是寫給陸遜。
寫給陸遜的信,換成以前的話,往來于漢吳的使者,在經過荊州時,就直接交給上大將軍了。
但校事府不一樣。
因為校事府只聽命于孫權,他們也只對孫權負責。
除了這個原因,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那就是校事府的人,不愿意面對陸遜;而陸遜,也不想和校事府打交道。
雙方之間的恩怨,可不是一天兩天了,老死不相往來,那都是往輕里說。
說是欲除對方而后快,那都不算過份。
不知過了多久,孫權終于把目光從給陸遜的那封信上收了回來,再掃過第三封信。
這是漢主劉禪,寫給吳主孫權的。
但聽得孫權開口問道:
“那漢主呢?漢主又說了什么?”
秦博沒有迎接到想象中的怒火,愣了一下,然后馬上又打起精神,回答道:
“回陛下,漢主倒是沒有提及其它,只是要臣向陛下轉達慶賀之意,說大吳有上大將軍,乃陛下之福。”
孫權聞言,嘴角一抽,又問:
“還說什么了嗎?”
秦博略微猶豫了一下。
看到秦博這個小神色,孫權的臉色頓時就是一變,但見他一拍桉幾,怒罵道:
“狗奴,欲欺瞞吾耶?!”
嚇得秦博連忙趴下:
“不敢,臣不敢!”
“那還不快說!”
“是,是!”
秦博不敢抹去額頭的冷汗,有些顫聲地說道:
“漢主說,合肥與襄陽,一東一西,乃魏賊挾制大吳之要地。陛下與上大將軍,一東一西,舉兵向北……”
秦博說到這里,不由地咽了一口口水,這才敢繼續說下去:
“陛下雖不能克合肥,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上大將軍卻能攻下襄陽,大吳除去一枷鎖矣!荊州從此無憂,此可謂陛下之福,大吳之福耶?”
孫權的拳頭緊緊地捏住了,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秦博雖看不到孫權的表情,但也知道,漢主這些話,似乎有些不太妥當。
他心里暗暗叫苦。
漢國丞相去世后,無論是漢主還是馮大司馬,年紀皆尚淺,乃銳氣正盛之時。
再加上這些年來,漢國對魏賊連戰連勝,君臣未免有些驕縱,說話自然也就有些不知輕重,怕是要惹惱陛下了。
只是苦了自己啊!
往漢國走這一趟,真是不容易。
不如實說吧,那就是欺君之罪。
如實說吧,又要承擔陛下的遷怒。
這兩年來,特別是前太子病亡以來,陛下的脾氣,似乎就變了不少。
聽說宮里常常有宮人,莫名其妙地就觸怒了陛下。
只是想想馮大司馬承諾下的好處,秦博咬咬牙,覺得自己可以賭一賭。
富貴險中求!
正當秦博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只聽得一聲怒喝!
“滾出去!”
雖說是讓自己滾,但聽在秦博耳中,卻是如聞仙樂:
“是是是,小人這就滾,這就滾。”
秦博忙不迭退了下去。
“你們也都下去!”
退出來的秦博,聽到了里頭陛下在大聲呵斥。
接著就看到宮人們有些驚惶失措地魚貫而出。
秦博不敢再回頭看,連忙離去。
“欺人太甚!”
孫權獨自一人在殿里,再也不掩飾自己的火氣,把桉幾上的東西狠狠地一掃!
似乎猶不解恨,站起來,狠狠地往陸遜的信上踩了幾腳:
“什么一東一西,陸伯言是乃是朕的臣子,什么時候也配和朕并稱東西了!”
打了二十來年的合肥,在稱帝后更是幾乎年年出兵北上,都沒能打下來。
陸遜只需要出兵一次,就能攻下襄陽。
換成以前,孫權對漢天子的話或許不會多想,甚至還會很高興。
畢竟漢國諸葛亮在時,劉禪也不過是個坐堂天子。
但當諸葛亮去世后,特別是吳國太子孫登也突然病亡后,孫權這才驀然發現:
漢國和吳國,根本不一樣!
劉禪還很年輕,但自己已經老了。
更可怕的是,自己精心培養的繼承人沒了!
最可怕的是,無論是朝中還是軍中,江東本地的大族,都已經取得了優勢地位。
最最可怕的是,自己已是花甲,不知上天還能給自己留下多少時間!
而陸遜攻下了襄陽之后,聲望達到了頂峰。
壓不住了!
江東本地大族獨大的勢頭已經壓不住了!
對于上位者來說,一家獨大,不是什么好事。
往最壞的方向想,搞不好甚至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
更壞的是,孫氏和江東大族,那是有血仇的!
作為一個帝王,孫權心里最深處,從來就不敢完全信任江東大族。
向來憨厚老實的劉家天子,本來是讓人轉述祝賀的話,卻是刺激得孫權心底那根刺在隱隱作痛。
甚至漢國大司馬寫給吳國上大將軍的信,都讓孫權忍不住地有些疑神疑鬼起來。
發了一通脾氣,孫權本想把漢國大司馬送給自己的禮物也砸出去。
但他拿起那個暗金色的木盒子,幾次揚起手,又幾次放下,臉上的神情,忽陰忽晴,甚至還帶了兩分猶豫。
頗是精彩。
最后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終還是把木盒子放到了桉幾上,打開。
但見盒子最上面,放著一張紙,上面赫然寫著:陰陽和合丹。
孫權看到這個名字,童孔一縮,勐地轉身,從一個不易被人發現的暗格里,拿出一個冊子:
《八荒六合唯我長生訣(丹藥篇)》。
翻開第一頁,但見上面寫著: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
故天道恒在,而人道常滅。
天道恒在者,衡也;人道常滅者,失衡也。
萬物起于陰陽,孤陰不長,獨陽不生。
陰陽和合,衡之至理也。
人分陰陽,男女是也。
是故尋仙問道,須仙侶并修,以互調陰陽,世人不明,愚矣!
這《八荒六合唯我長生訣(丹藥篇)》的開篇,孫權不知看過多少回。
所以他一看到“陰陽和合丹”,就立刻想起了自己在哪里看到過。
“陰陽和合,衡之至理……陰陽和合,衡之至理……”
孫權的目光,再次落到被打開的盒子上。
準確地說,是盯著“陰陽和合丹”這五個字。
他的臉上,出現了極為掙扎的神色。
對于一直在秘密苦苦尋仙問道的孫權來說,馮大司馬送來的這個東西,絕對是個極大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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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眼前,仿佛有某個人在戲謔地看著自己:
你敢試試嗎?
孫權捏緊了手里的《八荒六合唯我長生訣(丹藥篇)》,從喉嚨里發了一聲野獸般的低吼:
“馮明文!”
他這是在試探!
馮明文他絕對是在試探自己。
他已經在懷疑自己得到有關他師門的秘錄。
起劉禪讓人轉送自己的話,孫權忍不住地低聲怒罵:
“劉禪,吾與汝父在赤壁打敗曹操百萬大軍的時候,汝口尚乳臭,安睡于襁褓。”
“若非有劉備與諸葛亮余澤,汝安能有今日?也敢這般與我說話!”
罵完劉禪,又罵馮某人:
“馮永,不過逍遙派棄徒耳!偷師門之秘,潛逃于人世,仗其所學,禍亂天下,賊子!惡賊!”
別人不知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使毒計血洗南中,讓南中白骨累累,究竟是為了什么!
還不就是為了古滇國蟲谷里的那枚鳳凰膽?!
“欺我?你以為你能欺得了我?”
罵歸罵,但孫權看到那“陰陽和合丸”時,眼底卻是不可遏制地泛起了不易察覺的熾熱。
因為他明白,以馮某人的深謀遠慮,除了試探自己,未必沒有另外一種可能。
那就是這真的是一份大禮。
至少對拿到了《八荒六合唯我長生訣(丹藥篇)》,知道某些大秘密的自己來說,這就是一份大禮。
他想讓自己收下這份大禮,然后順其情理,答應他提出的要求。
“哼!”
對于馮某人的這等舉動,孫權自然是又惱又怒,卻又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有些心動了。
心底深處的某個秘密欲望,在不斷地膨脹,讓孫權一時間,竟是不舍得立刻丟棄這個木盒子。
最終,他還是神差鬼使般伸出手,拿起了那張紙。
“我只是看看,看看馮明文究竟想要搞什么鬼……”
他嘴里念叨著,一邊開始看紙上的內容。
只是當他看完后,臉上反而是露出些許奇怪的神情。
“不是服用的?”
若是直接服用的丹藥,孫權說不得看完之后就束之高閣了。
但上面寫著“沐浴凈身,與仙侶處于靜室,再燃丹藥作熏,丹煙起,陰陽動,動以化精,煉精化炁,煉炁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
孫權頓時就是想起了一本尋道之書:
《周易參同契》!
所謂的“煉精化炁,煉炁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正是出自魏伯陽所著的《周易參同契》。
原來馮明文竟是與早年傳說在山中帶著弟子成仙的魏伯陽,是同出一門!
你道為何孫權一眼就能作出這個判斷?
原來,魏伯陽本名魏翱,字伯陽,正是吳國會稽上虞人氏,著有《周易參同契》。
會稽現在還流傳著他的傳說呢,孫權能不知道嗎?
魏伯陽此人出身高門望族,生性好道,不肯仕宦,閑居養性,時人莫知。
其學極為博雜,且無人知曉師從何處。
曾率三弟子周燮、馮良、虞巡,及一白狗入上虞鳳鳴山鳳鳴洞煉丹。
他知其中二人心不誠,故而在神丹出爐之時,對三位弟子說道:
“金丹雖成,當先試之。今試飴犬,犬即飛者,可服之,若犬死者,則不可服也。”
言畢,拿出毒丹給白犬一試,白犬果然倒地而亡。
伯陽乃問弟子曰:
“作丹惟恐不成,丹即成,而犬食之即死,恐未合神明之意,服之恐復如犬,為之奈何?”
弟子曰:“先生當服之否?”
伯陽曰:“吾背違世俗,委家入山,不得仙道,亦不復歸,死之與生,吾當服之耳。”
伯陽乃服丹,丹入口即死。
弟子顧相謂曰:“作丹欲長生,而服之即死,當奈何?”
獨有弟子虞巡曰:“吾師非凡人也,服丹而死,將無有意耶?”
亦乃服丹,即復死。
余二弟子周燮、馮良乃相謂曰:“所以作丹者,欲求長生,今服即死,焉用此為?若不服此,自可數十年在世間活也。”
遂不服,乃共出山,欲為伯陽及死弟子求市棺木。
二人去后,伯陽即起,將所服丹內死弟子及白犬口中,皆起,成仙而去。
后有入山伐木之樵夫遇之,魏伯陽乃作書與鄉里,寄謝二弟子,弟子方乃懊恨。
魏伯陽作參同契,其說似解周易,其實假借爻象,以論作丹,其意隱諱無比。
而世人不知神仙之事,強行解之,殊失大旨。
別的不說,單單是修仙第一步的這個“煉精”,精從何而至,就是眾說紛紜。
孫權想到這里,又思及一事,頓時就是渾身顫抖起來。
魏伯陽,是何時成仙來著?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應該就是自己立太子的那一年。
那一年發生了什么事?
夷陵之戰!
馮明文的大人,正是死于那一戰,而馮明文本人,得知父歿,痛哭三日,情不能禁,奔山而入,人不能追,概不知所以終。
及至一年之后,馮明文忽自山中出,披頭散發,時口出癲語,或行若狂人。
錯不了!
孫權又細思了一遍,確定自己沒有記錯。
對上了,都對上了!
孫權覺得自己已經猜測到了馮明文的師承。
他斷然是發瘋入山之后,正好遇到了剛剛成仙的魏伯陽,得到了仙人的點化。
再思及馮某人所寫的《夢游天姥吟留別》。
什么夢里,根本就是在發瘋的時候遇到了仙人,可不就是真是如夢一般?
魏伯陽為何去了蜀地?
十有八九,就是為南中的那顆鳳凰膽而去的。
“啪!”
孫權跌坐下來,狠狠地一拍桉幾,嫉恨交加,怒道:
“豎子竟是這般好運!”
得長生的機會而不知珍惜也就罷了,居然還背叛師門,偷跑出世,為禍人間。
“豎子!豎子!”
孫權又是怒罵了幾句。
再思及魏伯陽如何對待棄他而去的前二弟子,馮明文如此有恃無恐,想來也知道,魏伯陽對這個叛逃弟子,不會如何。
仙人嘛,視萬物如芻狗,理之當然,最多是派人收回所遺秘錄。
孫權又是有些無奈和泄氣。
然后,心里又升起了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渴望:
馮明文給自己送來這些東西,讓自己能猜出他的師門,那么說,是不是這份丹藥,極有可能也是真的?
貪念一起,就難再滅。
耳邊仿佛有一個魔鬼般的聲音在呢喃:
試試吧,萬一是真的呢?
只待手上傳來冰涼的觸覺,這才驚覺過來,原來自己的手,已經不知不覺地按在了木盒子上。
“馮明文,果真是會玩弄人心!”
孫權不得不承認,自己確確實實已經完全心動了。
“來人!”
一直守在宮門外的宮人,聽到孫權大呼,連忙入內:
“陛下?”
“傳朕旨意,讓呂壹速來見我!”
這個事情,交給別人去辦,他不放心。
唯有交給自己親自養的狗,他才放心。
呂壹得到旨意,連忙飛奔而至。
“我有一件事,要交給你去做。”
孫權看向趴在地上行大禮的呂壹,沉聲道:
“但此事,你不可外泄,知道否?”
呂壹一聽,連忙激動地說道:
“陛下請放心,臣便是死,也不會泄露半分。”
上一次陛下這樣吩咐自己做事,是什么時候來著?
太久了,久得自己都差點不記得了。
回來了,這種感覺回來了。
“這是一份丹藥,你去尋一秘處,尋一死囚,再按這上頭所寫,布置一番。”
孫權說著,遞出一紙。
呂壹連忙上前,小心接下丹藥和紙張。
只聽得孫權又繼續吩咐道:
“我會再給派數名宮女,你讓那死囚與宮女同處一室。”
“事后,你要問清楚那死囚,感覺如何,見到了什么,記住,一個字也不能漏,明白了嗎?”
說到最后,孫權的語氣已經變得嚴厲。
呂壹知道,陛下越是如此,說明此事就越是重要,他連忙應道:
“臣明白,一個字也不會漏。”
“這個事情,從頭到尾,你必須親自操辦,一點也不能假他人之手。”
“臣明白,一點也不會假他人之手。”
孫權這才滿意點頭,“去吧,現在就立刻去辦。”
“喏!”
對于呂壹來說,紙張上面所書之事,并不復雜 ,但他沒有一絲怠慢。
第二日,他再次入宮:
“陛下,事情有結果了。”
“如何?!”
“臣問了那死囚,死囚言自己飄飄乎,似是見到了仙女從天而降。”
“什么!”
孫權控制不住自己勐地站起來,“還有嗎?”
“感覺如登仙境……”
“啪!”
孫權竟是激動得折斷手里的玉如意。
久久的靜寂之后,殿內響起了孫權有些飄忽的聲音:
“呂卿。”
“臣在。”
“你說,若是吾能修仙,宮中諸妃,誰最適合當仙侶,以助吾成仙?”
呂壹一怔,一向善于揣摩陛下心思的他,竟是沒能立刻反應過來。
陛下對神仙之事感興趣,這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陛下居然會說自己成仙?
感受到有兩道極為銳利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呂壹頓時就是一個激靈。
呂壹終于想起了秦博言及自己在漢國的經歷,他不敢再有半分怠慢:
“回陛下,臣以為,最適合作陛下仙侶者,莫過于潘夫人是也!”
“哦?為何?”
“陛下莫非忘了,潘夫人在入宮前,就被人稱為神女,此豈非天意?”
所謂潘夫人,本小吏之女,其父坐法,于是潘夫人與其姐一齊被發配入織室,其容態世間少有,為江東絕色。
織室女工百余人,皆謂夫人為神女,敬而遠之。
孫權初見其畫像時,就曾激動得折斷了手里的玉如意。
“天意?”
孫權似有所思,看向手里的斷如意。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自己當初第一次見到潘夫人的畫像,就曾折斷過玉如意?
莫不成當真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