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楙對夏侯威使了一個眼色。
夏侯威會意,轉身走到門口,左右看看,確定無人,這才把門關緊。
“今日黃昏,城門落鑰的前一刻,有兩支商隊分別從西陽門和東陽門出城。”
雖然沒有外人,但夏侯楙仍是壓低了聲音,“到時候你喬裝打扮一番,跟隨東陽門的那支商隊走,離開洛陽。”
頓了一頓,他又特意說了一句,“放心,商隊打的是司馬府的旗號,不會有人阻攔的。”
饒是夏侯玄再怎么講究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聽到夏侯楙這個話,亦是有些微微一怔:
“司馬府?太傅府?”
此話似乎正是撓到了夏侯楙的癢處,但見他臉上略有得意之色:“正是!”
夏侯玄眉頭一皺:
“叔父派出的商隊,如何能掛上太傅府的旗號?這不是自尋死路么?”
如今的洛陽城,每個城門都是司馬氏的親信把守,如何會認不出他人冒充?
就算是再怎么迫切地逃出洛陽城,也不至于用這等低劣的手段。
“非也非也!”夏侯楙臉上的得意之色越濃,“此非我府上的商隊私掛太傅府的旗號,而是這本乃太傅府的要求。”
“什么意思?”
司馬氏兩兄弟瘋了?
掛著自家旗號,送人出城?
自己反自己?
夏侯楙嘿嘿一笑:
“你叔父我,別的本事沒有,但這治產業的本事,卻是少有人能比的。”
“這么多年來,大……咳咳,漢國那邊進入關東的好東西,少不得有吾的功勞。”
“想當年,就連先帝,都曾讓我想辦法給軍中籌措毛料……”
雖說自己早年曾挪用關中的軍糧,拖了隴右一戰的后腿。
但先帝不也只是把自己調離關中,甚至最后還派自己去都督青徐二州?(第659章)
為什么?
不就是看中了自己做買賣的能力?
拿著好東西去東邊賣,既能幫忙安撫交好關東世家,又能借機籌措錢糧。
可惜的是,自己逃過了一劫,卻是逃不過第二劫。
泰初當眾不給皇帝面子,得罪了曹叡。
仲權(即夏侯霸)又“投了敵國”,聽說蕭關一戰十萬大軍差點全軍覆沒,正是因為他的責任。
奉旨在青徐二州兢兢業業做買賣的自己,某一天被曹叡翻了關中販賣軍糧的舊帳,就這么莫名地被召回了洛陽。
從此過后,夏侯三族就此沒落。
入他阿母的!
需要用你家阿翁的時候,就一副寬宏大量的模樣,不需要用你家阿翁的時候,就來個翻臉不認人。
活該你們曹家眾叛親離!
“時間緊急,莫得啰嗦,說重點,快說重點!”
關上了門轉身回來的夏侯威,提醒了夏侯楙一句。
準備唏噓一番的夏侯楙有些悻悻,只得把多余的話咽了回去:
“反正你們也知道,吾在漢國那邊,其實是有些買賣渠道的,而青徐二州的大族,有不少也與吾交好。”
“你們道這些年來,司馬懿十幾二十萬人馬,守在河南這里,衣食無缺,都是太倉存糧和許昌那邊供的?”
“這里面實則還有我,還有我的功勞!”
夏侯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這些年來,我府上的商隊往來東西,除了戰事緊張不能過關口之外,一年到頭少有休息,其實都是給司馬氏賺錢養兵去了。”
夏侯楙提起這個事,就是有些憤憤不平:
“司馬懿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利用我府上的商隊從西邊運了稀罕物件過來,再以司馬家的名頭,運去山東和河北販賣。”
“不但賺了錢糧,還能借機暗通大族豪右,真當我不知耶!若不然,他能這么輕易拿下冀州……”
“好了!過了!”夏侯威輕喝,再次打斷了夏侯楙的話,“說重點!”
夏侯楙不滿地“嘖”了一聲,憋出一句:
“重點就是,這一次,有一批貨,要送去東邊,而且比較急。還有一支商隊,想去西邊碰一碰運氣。”
說到這里,夏侯楙又按捺不住地吐槽了一句:
“我估摸著,應該是司馬懿拿下了冀州之后,所以想要試探一下兗州青州徐州三地世家的反應。”
夏侯威看了夏侯楙一眼,這一回,他沒有打斷夏侯楙的話。
因為他覺得夏侯楙這句話頗有道理。
不管司馬懿是以什么樣的理由拿下冀州,他事先沒有得到天子詔令,那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如果說,以前司馬懿和大將軍之間,還有所顧慮,有些遮遮掩掩。
那么這一次的冀州之事,幾乎就是把矛盾公開化。
這也意味著,大魏的內部爭斗,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逼著各方準備站隊了。
“現在司馬懿不在洛陽,司馬師又病重不能理事,主事的人,乃是司馬昭。”
“司馬昭這個人,才干不及其兄,狠毒不如其兄,有行大事之心,偏又好惡無決。”
夏侯楙越說越興奮:
“這些日子以來,洛陽混亂無治,誰人不見?這一次是他初次接手此事,多半是沒有頭緒,只能按舊例行事,這才給了我們難得的好機會。”
別看夏侯楙這些年來,光是知道做買賣給司馬家賺錢,但實則他利用這一層關系,不知在暗中打探了多少門路。
一直以來,司馬懿重點培養的都是司馬師,司馬昭最多不過是奉命跑腿。
如今司馬昭驟然掌大權,根本沒有太多實務經驗,早已是手忙腳亂。
偏生西邊漢軍隨時會兵臨城下,東邊又要幫司馬懿拉攏世家大族,哪有時間讓司馬昭慢慢學習和準備?
而對于司馬懿來說,反正洛陽城現在就是個雞肋,就算是讓兒子玩壞了也不心疼。
玩不壞的話,說不得還能練練手,積累些經驗。
正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司馬昭這個新手,面對眼下這種情況,忙中出錯,那幾乎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國之碩鼠夏侯楙,經營了多年的鼠道,此時看到前方縫隙露出希望的亮光,自然是要奮力鉆上一鉆。
“沒錯。”夏侯威接口道,“吾等夏侯三族,困于洛陽久矣,以前欲走而不可得。”
“眼看著西賊大軍遲早將至,再呆在此處,恐怕兇多吉少,趁著現在這個難得的機會,不如早日離開是非之地為上。”
夏侯玄一聽,原本從容淡然的神色,終于出現了變化。
與夏侯楙對曹氏心有所怨不同,雖說夏侯玄曾得罪了曹叡,再加上因為玄學領袖的身份,被“浮華案”牽連,導致整個曹叡時代都被打壓。
但現在主政國事的大將軍曹爽,可是他的表兄弟啊!
曹爽主政后,曾屢次向司馬懿要人,為此甚至捏著鼻子給司馬師和司馬昭升了官,可見他對夏侯玄這個表兄弟,還是很看重的。
不過夏侯玄的名氣實在太大,司馬懿也怕夏侯玄跑去輔佐曹爽,給天下士子開了個壞頭,所以死活不愿意答應放人。
如今有機會離開洛陽前往許昌,一展胸中之志,要說夏侯玄不心動,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他的臉色罕見地出現了些許激動之色以后,又很快消散不見。
然后竟是出乎二人意料的搖了搖頭:
“不,我不能走。”
夏侯楙和夏侯威愕然,不約而同地問道:
“為何?”
夏侯玄發出長長的嘆息:
“司馬氏對我監視甚嚴,若是我跟著走了,恐怕還沒出洛陽就要被他們發現。”
“到時候非但我走不了,恐怕還要連累兩位叔父也走不了。”
夏侯三族被困于洛陽,本是曹叡的意思。
最大的導火索就是夏侯霸“投賊”。
所以曹叡在時,夏侯威一族是被看管得最嚴的。
后來曹叡迫于關大將軍的強大壓力,出逃洛陽,等洛陽被司馬懿接管后,監視夏侯威一族的人員就有些尷尬了。
至曹叡病亡,司馬懿和曹爽分治洛陽許昌,司馬懿表面上要遵循曹叡遺訓。
實則他為了加強對洛陽的控制,能讓曹叡留下來的人安穩呆著就有鬼了。
夏侯霸背叛了曹魏,和我司馬懿有什么關系?
反倒是皇帝留下來監視的人,一直呆在我的眼皮底下,更讓人覺得不舒服。
畢竟能監視夏侯氏,自然也能監視司馬氏,對吧?
于是對夏侯威一族的監視,人員越來越少,越來越放松。
夏侯楙就更不用說了。
本來就已經是在青徐二州將功贖罪了,沒想到還是被牽連了進來。
后面又對司馬氏曲意逢迎,不說受到司馬氏的信任吧,但這么多年跪舔下來,至少司馬懿父子不會對夏侯楙有太大的戒心。
反倒是夏侯玄,最初雖然受到曹叡所惡,但好歹還有個羽林監的職位。
最多也就是不升官而已,還不至于到被看管的那一步。
誰料曹叡死后,反而因為名聲太大,又與曹爽關系匪淺,遭司馬氏所忌,受到了嚴密的監視。
思及這些,夏侯玄只覺得這世間荒謬之事,莫過于此。
想要進入朝堂,為國效力的自己,居然在大魏的都城被看管起來。
大魏,究竟是怎么了?
一念至此,夏侯玄本來有些欣喜的心情,一下子就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腔的悲悵。
只見他對夏侯楙說道:
“感念叔父好意,玄在這里謝過,只是我恐怕走不成了。若是叔父能憐憫我這一脈,便請護送我妻兒離開洛陽,玄于黃壤之下,亦感念大恩。”
誰料到夏侯楙一聽到這個話,臉色微微一變,神情就是有些尷尬:
“這個,咳,泰初啊,這一次,我們是分開走,我打算是跟著西陽門的商隊走。”
“不如,不如這樣,你把妻兒托付給季權,讓他帶著去許昌。”
聽到夏侯楙的這個話,夏侯玄頓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叔父,從西陽門出去,乃是向西而去,想去許昌,至少還得再繞洛陽一個大圈,非但浪費時間,而且耽誤路程。”
“萬一被司馬氏派人追趕,多半是跑不掉的……”
夏侯楙眼神飄忽,不敢直視夏侯玄,只是有些心虛地說道:
“這個你就不用擔心我了,我自有辦法,而且所有人都在一起走,風險也大,還不如分開走。”
夏侯玄聽著夏侯楙的話,本能地就覺得不太對勁,再一看到對方的神色。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繃直了身子,死死地盯著夏侯楙:
“叔父,你……莫不是……你要去投賊!?”
大概是此事過于驚駭,饒是夏侯玄再怎么講究身心超然物外,此時也是臉色大變。
“投什么,什么投賊,我那不是投賊,我是投靠,投靠,投靠懂嗎!”
被夏侯玄叫破了自己的打算,夏侯楙干脆也不裝了:
“聽說仲權(即夏侯霸)在漢國一直也挺好的,我這是前去投靠他,投靠不算投賊……”
說到后面,他咕噥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話。
還投賊?
就現在天下這局勢,最后誰是賊還不知道呢!
“叔父!”此時的夏侯玄,再也顧不上什么修養氣度,他有些激動地上前一步,“我們夏侯氏,從武皇帝起事之初,就與曹氏共榮辱,同生死。”
“大魏開國后,對我們夏侯三族的恩寵更是無以復加,如今國家有難,叔父你不思報國恩,反而要去投賊。”
“此上對不起大魏厚恩,下對不起夏侯先公,中又連累族人,你,你,你,怎可如此?”
若非對方是自己的叔父,夏侯玄說不得就要罵有如禽獸,惘顧人倫,不知情義了。
“連累?什么連累!我那兩個好阿弟,當年誣告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會致我于死地?”
不提族人還好,一提族人,夏侯楙頓時就是有些暴躁起來:
“我不向西,難道要向東去許昌尋那毒婦賤婢?那和尋死有何區別?與其去許昌尋死,那我還不如呆在洛陽等死!”
夏侯楙嘴里的“毒婦賤婢”,自然就是自己名義上的細君清河長公主——現在應該叫清河大長公主。
早年清河大長公主因嫉成恨,曾和夏侯楙的兩個阿弟合謀羅織罪名誣陷夏侯楙。
再加上長安賣糧之事,夏侯楙差點就被曹叡下詔誅殺。
此事過后,夏侯楙與清河公主夫妻反目成仇。
一個變本加厲的蓄養美伎,一個不甘寂寞地包養面首。
至于夏侯楙和他的兩個阿弟,基本也算是形同陌路。
這幾乎就是不能在夏侯楙面前提起的禁忌之痛。
曹叡匆忙東巡,并在許昌病亡后,留在洛陽的曹氏宗親,基本都是司馬氏的政治人質。
在這種情況下,在宗親里排名靠前的清河大長公主,自然是惶恐不安,一直謀求前往許昌。(1083章和1087章)
反正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讓太傅府松口,最終得償所愿。
雖說清河大長公主去年因為門客是西賊細作的事情,讓她受到了不小的牽連。
但曹爽并沒有過度追究大長公主的責任。
畢竟漢魏吳三國之間互派細作,那就是最為尋常不過。
誰也不能保證,敵國的細作會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出現。
先帝派往吳寇的隱蕃,司馬懿派往西賊的郭循,哪一個不是在敵國做出了大事?
除了這個因素,還有一個更為重要,但卻不能說出口的原因:
若非大長公主府上的西賊奸細作亂,讓司馬懿丟了洛陽最后的屏障陜地,導致洛陽守無可守。
恐怕丟了襄陽的曹大將軍,就要成為千夫所指了。
所以此事之后,清河大長公主被曹爽以天子詔令的名義,責問一番,并削減了湯沐邑,禁足府中,此事就算是結束了。
畢竟曹大將軍身份再高,他也是曹氏宗親。
而大長公主在宗親的輩份,那可是少人能比。
再加上她又不像太后那樣,對曹大將軍的專權造成威脅。
所以自然就是小懲大誡啰!
夏侯楙就不一樣了。
他這個時候逃去許昌,就和喪家之犬沒有什么兩樣。
大長公主要是對他怨念未消,搞點什么小動作,曹爽大概率也會當作沒有看到。
到時候夏侯楙說不定就會如他所言的那樣,和尋死沒什么兩樣。
他是貪財,是不懂軍略謀略之類,但他不是傻子。
夏侯玄聽得夏侯楙這么一說,再看到對方這番模樣,怔了一怔。
方才他情急之下,卻是忘了這一節。
下意識地看向旁邊的夏侯威。
夏侯威面露苦笑,搖頭不語。
很明顯,過來之前,他與夏侯楙之間,大約也有過一番討論乃至爭論。
夏侯玄頹然跌坐到地上,只覺得一股悲愴漸漸充溢著胸腔,喃喃道:
“怎會如此?怎么如此……”
大魏,怎么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前有尚書令裴氏投賊,現有與曹家休戚與共的夏侯氏西逃,大魏究竟是怎么了?
夏侯威沉默不能答。
這個問題,他早就與夏侯楙有過爭論,同時也曾自問過,但同樣沒有得到答案。(1123章)
倒是夏侯楙,破罐子摔破,一臉無所謂地坐下來,自顧自地倒了一杯茶喝。
怎么會這樣?
當然是定體問啦!
肯定是大魏的體制出了什么問題,若不然,明明差點就一統天下的大魏,怎么會在不到二十年的時間里,就已經開始分崩離析,人心離散?
對于夏侯楙來說,所謂的大長公主,不過是給了他一個不去許昌的借口罷了。
在洛陽好歹還能與大漢做點買賣,雖然是幫司馬氏賺錢,但有商隊的便利,平日里自然也能享受到不少大漢的好東西。
許昌有什么?
去了許昌,買賣肯定是做不成了,府上的數百美伎帶不過去,一天到晚就等別人施舍點殘羹冷炙,有啥意思?
仲權陣前被大漢所俘,都能在那邊生活得有滋有味,我堂堂一個大魏主婿主動跑過去,難道還能更差?
就算是殘羹冷炙,大漢的也比大魏的好吃!
夏侯楙的心底,還藏著一個對誰也不能說的秘密:
這些年來,我府上的商隊能從大漢那里帶回來那么多好東西,真當是人家給我面子啊?
肯定是有人暗中給我牽線的嘛!
先帝在時,長公主養面首的事情就在權貴圈里流傳,讓夏侯楙成了笑話。
堂堂大魏主婿,不能對長公主如何,難道還對付不了一個從西邊逃過來,毫無根基的小白臉?
夏侯楙只要能豁出去,就算是當街打死對方,長公主多半是不敢把這個事情鬧大。
再加上長公主前面做的齷齪事,以曹叡的性子,說不得還會責怪長公主。
但夏侯楙卻是沒有動手,反而是生生忍了下來。
不但忍了下來,而且一忍就是好多年。
為什么?
一個毒婦賤婢而已,被人玩了就玩了,如何能與大漢交易的渠道相提并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