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司馬不知道原歷史上,司馬師有沒有求娶過羊氏女。
畢竟這條歷史線上的司馬氏,和原歷史上的司馬氏,雖有相似之處,但歷史地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現在連魏國都快崩了——不然羊氏辛氏這等關東大族,何以存了尋找退路之心?
他們連魏國都不看好,又怎么可能看好司馬氏?
更別說,如果沒有猜錯的話,司馬師向羊氏求親的時候,司馬懿還困在洛陽動彈不得呢。
河南也好,河內也罷,面對隨時可能東進的漢國,司馬氏前途未卜。
所以泰山羊氏拒絕了司馬師的求親,那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一念至此,馮大司馬看向夏侯楙的目光,就帶了些許的思索。
夏侯楙若是能繼續呆在洛陽,作用可比呆在長安大多了。
畢竟洛陽可是關中與關東最重要的中轉站。
只是馮大司馬也知道,夏侯楙不是糜郎君,不可強求人家舍身飼老龜。
“夏侯將軍知邪識正,避禍就順,去暴歸道,為此不惜拋家舍業,永甚是佩服。”
聽到馮大司馬這么一說,原來還帶著些許陪笑的夏侯楙,頓時就是變得勉強起來,然后露出肉痛的神情。
他生平就兩大愛好,一個是蓄養美伎,一個是好治家產。
如今前來投靠大漢,府上的美伎一個都沒能帶出來。
至于家產,雖說除了金銀細軟,他還換了不少票子。
只是為了不驚動司馬氏,大部分的田產商鋪,他根本就沒有辦法轉手。
想想府上的百余名精心收集來的美伎,還有那些豐厚的家產,最后也不知是便宜了誰。
豈能不心痛無比?
不過比起呆在洛陽生死不由己,逃到長安顯然是值得的。
“大司馬過獎了,楙愧不敢當。楙之所以棄東就西,除了心慕大義,其實也有夏侯氏這些年過于困頓的原因。”
“至于那些家業,終是身外之物,馮大司馬不是也曾有言,‘千金散盡還復來’嘛,。”
夏侯楙作出一副慷慨的模樣,說到這里,看向馮大司馬的目光又露出些許的希冀之色:
“況楙雖愚鈍,但好歹也在洛陽經營了多年的商隊和商道,故而就算是楙到了長安,咳……”
“嗯,呃,但對關東那邊的不少人家,其實還是能說得上話的。若大司馬仍有意往東邊滲透,楙還是可以效勞一二的。”
好嘛,才說了兩句上得臺面的話,本性就露出來了。
這不,“千金”剛“散盡”,就想著要馬上“還復來”了。
馮大司馬聞言,心里就是一樂,再掃了一眼羊祜。
原本前番應對還算是得體從容的羊祜,目光閃爍,似乎不敢與馮大司馬對視。
大概是太過年輕,臉色還薄,臉上甚至浮現些許羞赧之色。
馮大司馬是什么人?
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明白過來,為什么夏侯楙和羊祜會一齊過來。
為什么羊氏會讓這個最出色的弟子冒險前來長安。
看來羊氏是早有打算啊,這就想著要無縫接手夏侯楙在關東那邊的渠道。
當然,想要全部接手估計是不可能的,甚至只能跟在司馬家后面喝湯。
因為大漢的奢侈品銷往關東,走洛陽是最好的選擇。
而洛陽是司馬氏作主,且夏侯楙又給太傅府打工這么多年。
司馬氏坐地抽稅分配貨源,自然是要吃大頭的。
但羊氏一手算盤打得響啊,馮大司馬仿佛已經聽到了噼里啪啦的聲音。
若是大漢有朝一日成功東進,這就算是提前投資。
若是東進失敗,羊氏拿著落到手里的好處,那也是大賺。
這些世家大族,果然沒一個簡單的。
“夏侯將軍能說得上話,那自是最好不過。”
馮大司馬心如電轉,在短短的時間內,就已經想通了其中大致關節:
“只是經此一事,司馬氏恐怕會加強對洛陽的控制,夏侯將軍若是想重新整理關東那邊的渠道,還是要小心些。”
聽聞這個話,夏侯楙登時就瞪大了眼,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馮大司馬:
“洛陽不是大漢說了算嗎?什么時候輪到了司馬氏了?”
馮大司馬:???
好家伙,什么時候的事情,本大司馬怎的不知?
但見夏侯楙臉上神色有些激動:
“如今大漢大軍集于函谷陜地,兵鋒稍進,就能到洛陽城下。大漢兵威,誰能抵擋?”
“司馬懿那老賊,呆在鄴城一直沒有回來,明擺著就沒想要死守洛陽。”
夏侯楙越說越是來勁,連司馬懿都罵成了司馬老賊:
“大司馬,你有所不知啊,這幾個月來,司馬老賊把洛陽城的富人權貴差不多都遷去鄴城了,就連曹氏宗親都沒剩幾個。”
“如今洛陽人心惶惶,司馬師病重不能理事,司馬昭經驗不足,不知實務,機不可失啊大司馬!”
丟了函谷關和陜地,雖說洛陽西邊,還有一個漢武皇帝設的新函谷關,但誰都知道,那就是個擺設。
過了陜地,通往洛陽的道路就不再是單獨一條,而是南北皆可行。
而且比起險要難行的崤函古道,陜地以東的道路,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坦途。
南邊的道路,甚至還可以順水而下直達洛陽。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看出洛陽已經是大漢的囊中之物。
只要拿下了洛陽,那關東的商道,還有司馬氏什么事?
想到自己不久以后能以勝利者的身份重新回到洛陽,夏侯楙決定……
一定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會建一支更大規模的商隊!
那個時候,自己靠著大漢,想賣什么就賣什么,想賣給誰就賣給誰。
司馬氏想要進貨?得加錢!
入他阿母的!
這幾年自己給司馬老賊賺了多少錢?
不吐出來就休想從他手上拿貨。
當然,想要實現這個夢想,關鍵還是要看大司馬允不允許……
這也是他著急忙火前來拜訪大司馬的原因。
賺錢嘛,不寒磣。
這等大事,越早定下越好,一日不定,一日心中不安。
“我何嘗不知洛陽易下?”
馮大司馬不知道夏侯楙的野望,但他對夏侯楙如此操心大漢收復洛陽表達了贊賞。
然后又有些嘆息道:
“只是眼下,想要進軍洛陽,并不是單單我們說了算。”
“洛陽也是大漢舊都啊,”夏侯楙以為大司馬說的“我們”,僅僅是指在場的人。
“陛下欲還于舊都,豈能少了洛陽?只要陛下愿意,大司馬愿意,還有誰能反對?”
大漢上下,誰能反對陛下和大司馬一起決定的事情?
“吳國。”
慷慨激昂的夏侯楙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定在那里:“誰?”
“吳國。”馮大司馬再次嘆息,“當年大漢僅有一州之地,國弱民貧,欲伐賊子,只能借吳國之力。”
“故而大漢與吳國盟誓時,曾對著皇天后土與山川河流盟誓,平分天下,洛陽被分給了吳國。”
“前些日子,吳主派人送了信過來,言吳國從未忘記兩國盟約,也希望大漢莫要忘記。”
所謂“吳國從未忘記兩國盟約”,指的是調走陸遜,同時放棄攻取上庸,把它留給了大漢這個事。
“希望大漢莫要忘記”,自然就是在暗示,按兩國盟約,洛陽可是在吳國名下。
漢吳兩國盟誓不是什么秘密,相反,此事早就傳得天下皆知。
夏侯楙聽到大司馬的一番解釋,頓時就是義憤填膺:
“吳人怎可如此無恥!大漢兵臨洛陽城下,他們身為盟國,居然想讓大漢放棄攻打洛陽?”
“那孫權遠在建業,等他領軍到洛陽城下,得等到什么時候?想那合肥,他可是打了十幾年都沒能打下來!”
“難道他一輩子打不到洛陽,我們還要等他一輩子不成?什么盟國,我看他倒像是魏賊的盟……”
“咳咳咳!”羊祜猛烈咳嗽起來。
夏侯楙自知失言,這才悻悻地住了嘴。
不怪他這般。
畢竟拋家舍業呢!
本以為只要能得到大司馬的支持,重整家業那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誰料到被遠在建業,甚至從未謀面的孫權壞了大事,這怎么不讓夏侯楙氣極敗壞?
孫賊,擋人財路,非人子哉!
“夏侯將軍,莫要激動,洛陽我們肯定是要拿下的,但怎么拿才不會讓人非議,卻是要好好考慮一下的。”
若非馮大司馬曾經坑過夏侯楙,知道此人的貪財性子,看到對方這番表態與說辭,他說不得就真以為對方是大漢忠臣呢。
當然,要說夏侯楙不是大漢忠臣,那也不太對。
畢竟人家冒了那么大的風險,拋家舍業也要投靠大漢。
所以馮大司馬覺得,不能冷了對方的心。
“或者說,在沒有與吳國那邊商議好之前,大漢近期不會對洛陽有什么大動作。”
當然,更深層的原因,還是去年的大戰消耗了太多的人力物力。
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
更別說真要再次發動大戰,那就得大規模征發民夫。
那樣只會影響生產的恢復和新政的推進。
反正洛陽就在眼前,又不會自己長腿跑了。
緩一緩也沒什么關系。
馮大司馬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羊祜,繼續對夏侯楙說道:
“不過如果夏侯將軍當真有心,其實也沒必要一直盯著洛陽那邊。”
夏侯楙一怔,很明顯聽不懂馮大司馬的話里包含了什么意思:“下官愚昧……”
指了指南邊,馮大司馬悠悠說道:
“關中四塞之地,欲前往中原,除了往東走,往南邊走也是可以的嘛,畢竟許昌,也不比洛陽差。”
此話一出,夏侯楙頓時瞪大了眼,然后又眨眨眼,有些迷茫。
但很快,他立刻就從迷茫里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舉拳用力擊掌,又驚又喜又意外,忍不住地大聲道:
“噫!我竟是糊涂了!這么多年呆在洛陽,竟是沒有轉過彎來,季權(即夏侯威)不是已經去了許昌那邊嗎?”
羊祜聽到馮大司馬的建議后,臉色原本已是微微一變。
此時再聽到夏侯楙自語這一句,右手更是以肉眼可見的幅度抖了抖。
看起來是和夏侯楙說話,但實則一直在注意羊祜的馮大司馬,嘴角挑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舉起茶杯,輕抿了一口。
羊叔子啊,你能從關東那邊來到長安,馮叔很高興。
但你剛才的態度,馮叔不喜歡。
因為你們羊氏想要得太多,想給的又太少。
只派你這么一個小年輕過來就算了,馮叔可以給你個面子,不計較。
唯一的要求就是讓你留下來給大漢效力。
沒想到你居然連這點小事都不愿意答應。
行吧,知道你們泰山羊氏是世家,是大族,要臉面,要矜持。
所以你不想留下,馮叔可以理解,也不會勉強你。
但你們泰山羊氏,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把馮叔的面子看得太不值錢了?
還是這些年你們在曹魏活得太滋潤,讓你們忘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只給了這么一個暗示,連個正式表態都沒有,就敢要向大漢伸手要好處?
這讓馮叔我很難辦啊!
這天下,只有一個大漢。
但關東,可不止你們羊氏一個世家。
看看人家夏侯氏,多會辦事?
這么好的代理人我不培養,憑什么非要選擇你們羊氏?
憑你們臉大?
知道馮叔我的外號伐?
江湖人稱世家屠夫,門下走狗無數。
一聲令下,再硬的骨頭,都能啃成碎片。
敢在馮叔面前擺架子的世家大族,要么舉身赴清池,要么自掛東南枝,不付出代價,是不行的。
泰山羊氏?
哼哼!
感受到馮大司馬那幽幽冷冷的目光,年青的羊祜,雖在酷暑,但全身卻是莫名地起了寒意。
肢解蜀地大族,滅門涼州豪族,血洗河東世家,遷徙上黨豪右……
馮某人的赫赫兇名,那可是世家豪族的無數血淚鑄就的。
羊祜根本不敢賭馮大司馬這一步,是無意還是故意。
只是面對馮大司馬的強大而迫人的壓力,羊祜情急之下,額頭都冒出了冷汗,一時間也沒能想該去如何解釋和化解。
正在心急如焚的時候,羊祜又聽得坐在上邊的馮大司馬似有所指地對夏侯楙說道:
“唯可慮者,就是不知許昌那邊夏侯將軍的族人,是個什么態度。”
在這件事情上,曹大將軍等人反倒不是阻礙,讓人沒有把握的,反而是仍留在魏國的夏侯氏。
以大漢在洛陽的滲透能力,有關夏侯玄的消息,早就已經傳到了長安。
如果夏侯威等人,也像夏侯玄那般,是個死腦筋,那豈不是成了熱臉去貼冷屁股?
“這有什么?”
夏侯楙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極有把握地說道:
“洛陽能做得,難道許昌就做不得?”
“這幾年來,楙在洛陽的所做所為,季權又不是不知,他何曾反對過一句?”
“這其中的好處,他也是知曉的,不僅僅是對夏侯氏,對曹昭伯(即曹爽)更是大有裨益,他有什么理由不答應?”
夏侯楙說到這里,這才后知后覺地“咦”了一聲。
對啊!吾乃大漢忠臣,奉命與許昌聯系,這自不必說。
而季權就算與吾道不同不相為謀,但對曹昭伯有利的事情,他又怎么能拒絕?
萬一他也存了向漢之心,那他就更不應該拒絕……
越想越是覺得棄洛陽而向許昌乃是一招好棋,夏侯楙忍不住地一拍大腿:
“大司馬這個主意,當真是妙,妙不可言啊!”
夏侯楙這一激動,卻是讓旁邊的羊祜打了一個哆嗦。
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馮大司馬。
但見大司馬嘴角噙笑,正笑吟吟地看過來,寒意還沒有下去的羊祜,頓覺得冰冷徹骨。
同時心里,驀然就是冒出幾個詞來:
巧言令色、心狠手辣、深謀遠慮……
夏侯子林(即夏侯楙)陷于此人的算計而不自知,還自鳴得意。
而遠在許昌的夏侯氏卻又是根本無從選擇,時日越久,只怕陷得越深。
為了能與司馬太傅抗衡,乃至壓倒司馬太傅,驕奢淫逸的曹大將軍,貪婪無度的臺中三狗,更是不可能拒絕這么大的好處。
畢竟挾著浩蕩之勢而行,非人力可擋之。
而且就連司馬氏,恐怕也要受到牽連。
失去了西邊財源司馬太傅,面對得到西邊財源的大將軍,怕不是要斗個旗鼓相當,兩敗俱傷?
至于自己泰山羊氏一族……說是被拿來殺雞儆猴可能不太對,但可以肯定的是,被敲打了一番,給關東各大世家作個樣。
馮大司馬的意思很明顯:與其給你們羊氏好處,那我還不如直接培養夏侯氏。
誠意!
馮大司馬對泰山羊氏的誠意很是不滿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