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於在青史上留個賢後之名的張星彩,對皇帝喜歡享樂,不思進取的行為,肯定是想要督促一番的。
只是她又知道,皇帝這種憊怠性子,直接勸說,只會有反效果。
而且現在大漢內有賢臣,政治清明;外有虎將,披堅持銳。
治下百姓又是安居樂業,頗有前漢黃老無為而治的遺風。
更別說國力蒸蒸日上,漢室三興指日可待。
所以只能迂回勸說。
幸好她現在雖不能直接干預朝政,但身為皇後,掌管內宮,控制內府,合情合理。
“既然前方馮明文主持,陛下不用擔心,那陛下好歹也應該分些心思,管一管後方之事。”
“後方?”
阿斗一怔,後方不就是這?
歌舞升平的,能有啥事?
皇後面有無奈之色,提醒道:“是塞北草場。”
阿斗果然中計:“塞北草場又出事了?”
為什要說又?
“這不是很正常嗎?今年內府的草場,已經被積雪壓死了一百多頭羊。”
“還有那些從漠北流竄過來的胡夷,趁著下雪,時不時地闖到草場偷搶,損失也不小。”
當年馮大司馬領軍驅逐西部鮮卑,自涼州到九原的塞外,胡人幾乎為之一空。
偌大的草原,就這空著豈不是浪費?
於是朝廷出了政策,鼓勵大夥出塞跑馬圈地,開草場剪羊毛。
圈多少都受到朝廷的承認。
圈到就是賺到!
朝廷十年之內,只會派出牧監,按地皮收羊頭稅,其余不管。
至於十年之後是個什章程。就看實際情況而論了。
以羊毛紡織如此火熱的行情,十年啊,整整十年,說是黃金十年都不過分。
這個政策一出,但凡有點門路有點能力的家族,哪個不心動?
就連那些小家族,也紛紛聯合起來,想要去塞外圈個地皮,給家添些進項。
雖然漢人不善於放牧,但在大漢可以招到給自己放牧的胡人朋友啊!
更別說還有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勞力公司CEO,承諾可以租售各種勞力。
甚至只要你出的起錢,農學院還能提供畜牧業上的技術支持。
比如說青料塔。
所以現在塞外草場背後的堂號數不勝數,五花八門。
什忠義會,什忠君會,什雍梁社,什蜀益社……
就連原本在南中混的花小五,也偷偷套了個馬甲,薅了一把北方胡狄的羊毛,給南中的族人搞了點福利。
南中現在的精神文明搞得還是挺不錯的。
逢年過節的時候,不少夷人甚至還會主動祭拜懷念一下諸葛太公。
感謝太公給了他們種植甘蔗,享受甜蜜生活的機會。
漢夷如一嘛,夷人也是漢家天子的子民。
大漢軍中,尤其是步卒弓兵,南中夷人不少。
這些夷兵,不但聞戰則喜,而且以戰死為榮。
頗有為高祖皇帝征戰天下的板楯蠻之風。
看在漢家天子子民這忠勇的份上,大夥自然也就對花小五搶食吃睜只眼閉只眼了。
換成以前在益州時,不搞她個“蠻女放蕩,暴斃而亡”才怪!
現在,沒人能打得過鎮東將軍。
鎮東將軍夫人招搖過街,只會讓人羨慕嫉妒恨得咬牙切齒——竟是讓蠻女撿了漏,挑個如此出眾的郎君,真是令人惱恨。
皇家內府,同樣也不會放過這種獲取暴利的機會,甚至提前偷偷地在塞外圈了不少地,而且還是水草豐茂的草場。
更可惡的是,還利用皇家的名義,近水樓臺先得月,從農學院拐了不少學生。
塞外草場的火熱,引得早年遷入塞內的胡人,也有人說懷念塞外風景,想要回去看看。
然後被人一巴掌拍到地上:
你以為大漢是什地方?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沒死就快爬起來給老子種地上工去!
漢人出塞圈地放羊,胡人入塞種地上工,這顛倒混淆的世界,根本沒地方講理!
當然啦,高利潤,特別是暴利,總是伴隨著高風險。
草原上的胡人,就如同韭菜一般,割了一茬又一茬,總還是會時不時地從某些地方冒出來。
而且大漢現在主要精力,還是要放在平滅內賊上,對塞外沒辦法分出太多精力。
所以塞外的草場,面對時不時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胡人,自保多半是靠自己。
也幸好大漢武風甚強,出塞行走的漢家子幾乎是人人攜弓配刀。
再加上大司馬又率領大軍把草原提前清掃了一遍。
但凡大點的部落,不是被干掉了就是跑路了。
面對各種有活力社團組成的保安隊,而且保安隊手還有軍中淘汰下來的舊式裝備。
說白了,就是大漢版東印度公司。
那些東一片西一幫不服王化的原始小部落,自然是成不了氣候。
只能去小偷小摸小搶,而且還是冒著成為勞力的風險。
他們也不想啊,可是漠北實在太冷了!
食物也是無比短缺。
可惡的漢人,強行占了他們的草場,還一副我就是草原主人的嘴臉,他們難道不應該回南方種地嗎?
然後富有四海的漢家天子表示: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漢土,沒聽說過嗎?
還敢偷朕的羊!
簡直是自尋死路!
“怎又讓那胡賊偷搶了去?內府的人怎辦事的?”
被偷了幾頭羊,漢家天子心痛得很。
“年年都有的事,家家都免不了,怪不得底下那些人。”
皇後倒是難得為內府的草場主事人說了句話。
“這草原上本就是胡人的天下,朝廷現在又沒辦法派大軍駐守,光靠那些保安隊,疏漏在所難免。”
天子一聽,嘖了一下,也是嘆氣:
“沒辦法,賊子不滅,朝廷也抽不出太多兵力。”
現在朝廷也不是說沒兵力投放草原。
但是那點兵力放到浩瀚無比的大漠,就算天天馬不停蹄巡邏各處草場,那也得一個多月。
所以只好沿著前漢遺留下來的關塞殘址修建塢堡,三一小塢,十一大堡。
各家草場,基本都是以塢堡為中心圈地。
真要貪心,跑得太遠去圈地,那就自求多福。
大塢堡不是像前漢關塞那樣用泥土草木做材料,而是直接上人工石。
還修得奇形怪狀,棱棱角角的很不規則。
這些半永久性的人工石大塢堡,就像一枚枚釘子,死死地釘在草原上。
但這也帶來一個問題,那就是成本的提高和修建速度緩慢。
“河北一戰若有所獲,大漠從西至東,怕是胡人為之一空,邊塞至少得十年安寧。”
皇後溫聲細語,藏著無比殘忍殘酷的預期事實,她非常相信自家妹夫的手段:
“陛下還是要提前做些準備才是。”
河北一戰若能勝,整個北方,就算是落入大漢手中。
比北方更北的塞外,無論是從經濟上還是軍事上,特別是經濟上,都有進一步加強控制乃至治理的需求。
這就要求朝廷投入更多的資源。
至少要在軍事上加大投入,能震懾胡夷,進一步保護各家草場的利益。
不然怎推動大漢草場向北向東擴張?
但牧監只有收稅權,沒有軍事指揮權,而塢堡那些都尉,又太過分散,處理塢堡范圍內的部族糾紛可以,卻沒有統一的指揮。
這大約也是最初防止尾大不掉的防備手段。
不過從馮大司馬驅逐西部鮮卑算起到現在,已有九年矣。
也就是說,還有一年,大漢東印度公司,不,應該叫大漢北大漠公司的政策,就要迎來朝廷許諾的十年期限。
下一步怎走,是很多人關心的問題。
皇後也很關心。
手的隱形權力被朝臣砍掉了一大截,那錢袋子就得抓緊一些,才能讓她把失去的安全感補償回來。
塞外草場的政策變化,關系到錢袋子,自然不得不關心。
比如說,在涼州北邊的草原,皇後認為,設置官府治理的條件已經很成熟了。
就算還不能設個鎮北都護府或者護北都護府又或者安北都護府什的,但設一兩個兩三個都督府,不成問題。
為這樣才能更好地維護大漢在草原上的利益。
就像九原那樣,不是很好嗎?
西域辣遠的地方,都有長史府,憑什草原辣近,連個都督府都沒有?
至於設立的都督府是不是可以塞點自己夾袋的人進去,不重要。
成立的都督府那多空缺,會不會有人求到門下,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內部快要打出狗腦子了,還能向大漠擴張勢力,讓草原胡狄趴地上喊大漢爸爸饒命,對強漢來說,那都是基本操作。
當然啦,季漢手的底牌,也是讓帝後敢這想的底氣所在。
漢雖舊邦,其命維新。
推廣新的勞動工具,推行新政,想方設法推行皇權下鄉,清理田籍,清查戶口,清洗世家……
季漢只有半邊天下,其治下人口卻已經達到一千多萬。
是魏吳兩國總和的三倍有余。
這是什概念?
原歷史上與漢相提并論的唐,在貞觀三年就滅了東厥。
卻得等到十年後,也就是貞觀十三年,官府登記在冊人口也才一千兩百多萬。
後世皆言漢末三國戰亂,從人口巔峰時期的六千萬下降到七八百萬,十僅剩一。
這是對的,也是錯的。
對是因為這是官方統計登記的人口。
錯是因為沒計算世家大族的隱匿人口。
西晉滅吳統一天下時,清查出來的人口就已經達到一千六百多萬,兩年後又達到幾乎兩千萬。
這還是在司馬晉官品占田和蔭人以為佃戶、衣食客等奇葩制度基礎上。
因為這些國家政策,就是在光明正大地鼓勵門閥世家隱藏人口。
所以季漢在嚴厲打擊世家大族同時,又提高了醫學水平,再對南中涼州并州等地的蠻夷不斷齊民編戶。
如此猶不滿足,還到處掠奪勞力。
這多年才搞出個一千萬人口,不是什稀罕事。
不過有了這一千多萬人口,大漢就可以睥睨四方,大叫道:誰敢不服?
生僚不愿意種甘蔗就干生僚,
胡人不愿意剪羊毛就干胡人,
世家不愿意承認漢命維新就干世家,
賊人不愿意倒戈卸甲認罪就干賊人……
反正就是干干干!
皇後也很想干。
本宮不能伸手前方軍中,難道還不能在後方多搞點錢?
同時這也是為什河北大戰在即,宮中府中波瀾不驚的原因。
司馬懿可以憑借太行山守住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但只要有一次失敗,那河北就等著喜迎王師。
大漢這一次東征就算失敗,大不了三年後再來一次,反正耗得起。
所以天子可以不在意太行山的戰線,但聽到自家草場又丟了幾只羊,頓時就是大怒:
“皇後說的是,那些草原蠻夷,到現在還敢不服王化,待此戰結束,有他們好看!”
不知道朕的連襟是誰嗎?
你們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有蠻夷自尋死路,自然也有蠻夷頭腦清醒。
比如說沒鹿回部的竇速侯、竇回題兩人,就很清醒,非常清醒。
本來兩人得知漢軍到來,還精心挑了勇士和俊馬,率領百余騎前來迎接。
本意是顯示一下沒鹿回部的肌肉。
好教漢人也知道,自己的部族,也是能征善戰的。
誰料到一看到鎮東將軍所領的大軍,他們自己雙腿的肌肉,就已經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無數大鹿車安安穩穩地行於曠野雪地上,已經算得上是氣勢驚人。
更別說鹿車上還能安裝屋棚。
真有種陸地行舟的神話傳說感。
還有那槍刀劍戟,齊齊反射著雪光,竟有一種耀眼奪目不敢直視的威懾。
想想自己二人東拚西湊,這才湊足了身後這百來騎。
而漢人竟是已經能大軍行至此處。
想想自己的部族老老少少,現在都正躲在帳子瑟瑟發抖,向天神乞求性命。
漢人已經能在這等天氣下征伐草原。
兩相比較之下,若是漢軍當真有心行屠戮之事,只怕在這等天氣下,草原上大多無處可逃的部落,無一能逃出生天去。
一念至此,兄弟二人心有靈犀一點通,不約而同跪到雪地上,把頭深深埋到雪:
“化外蠻夷竇速侯(竇回題),叩見天兵王師。”
牙齒在格格作響,是凍的,也是嚇的。
而他們身後的那百來人,早就被嚇呆了。
一看到首領都跪下了,連忙也跟著匍匐到雪地上。
沒辦法,雖說鎮東將軍此次出塞,核心戰力僅僅是虎騎軍三千人。
但鮮卑人匈奴人,還有一些雜胡,雜七雜八的義從胡騎,卻是有兩三萬人。
裝備漢軍淘汰下來的“漢陽造1.0”制式兵器,也足以對草原的胡人形成優勢。
延綿數萬人,聲勢驚人無比。
“哢嚓,哢嚓,哢嚓……”
西域天馬行於沒過馬膝的積雪上,發出略有沉悶的聲音,止於兩人前方:
“兩位少族長無須多禮,起來吧。”
兩人聞言,這才道謝起身。
抬頭入眼,不禁就是暗暗發出驚嘆:
“好神俊的天馬!”
再抬得高些,又是忍不住地驚嘆:
“好神俊的將軍!”
但見漢軍將軍臉上雖有幾道輕微的傷痕,但這非但沒有影響他的俊美,反而是增添了幾分殺伐剛朗之氣。
身上披著制作精美的兕皮甲衣,上面刻著繁復的花紋,讓草原上的土鱉不禁就是自慚形穢。
漢家將軍,果然貴胄。
當然,趙將軍的舉止更加貴胄:
“吾等冒昧而來,驚擾了貴部,實是不安,初次見面,這是三百斤烈酒,兩百斤紅糖,還有五百匹毛料,算是我家將軍送予兩位少族長見面禮。”
一疊輕飄飄的票子,一下子就砸得竇速侯竇回題兩人頭暈眼花。
雖說不是實物是票子,但票子好哇!
兩人都是去過平城做交易的,知道這些票子可以在平城換到實打實的東西。
“當然,雪地行走不便,所以此時不能攜帶更多的物資,不過只要貴部這一次,能讓吾等有個避風安營之處,日後待雪化時,更有厚報。”
“應該的,應該的!將軍請放心,吾等定會盡心,務必做到讓將軍賓至如歸!”
竇回題更是留意到漢軍將軍所言,聽出眼前這位將軍竟不是大軍的領軍之人,於是小心問道:
“卻不知天兵王師的主帥所在?小人等欲前去叩拜一番,也免得失禮。”
“不必了。”趙將軍臉上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掃了一眼二人身後,“怎不見貴部的竇賓大人呢?”
此話一問,竇速侯竇回題二人臉色頓時大變。
後方隊伍中,臉色大變的還有拓跋沙漠汗。
看著自家舅舅在漢軍將軍面前點頭哈腰,有如狗討食,拓跋沙漠汗不但反胃,而且身體如墜深淵。
漢人這是鐵了心要滅了拓跋鮮卑啊!
所以他們并沒有完全相信自己,還作了另一手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