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微風,薄霧輕蕩,天上一輪皎潔明月,照的滿城一片銀白。
朦朧月光之下,但見文中子遙指前方,語帶感慨道:“問世間,何為第一?”
不等眾人開口,直接開聲又道:“此問若是發在二十年前,老夫會毫不遲疑回答兩個字,登仙。”
老頭子說著停了一停,抬腳往前走了兩步,緊跟著又道:“哪怕是二十年后的今天,若是有人再次問出同樣的話,老夫雖然不會再答登仙二字,但是很可能會回答另外兩個字,學問。”
然后不等李績等人有所領會,老頭子繼續往前又走兩步,突然呵呵一笑,望著書院后墻的無數房屋,語帶深意道:“但是到了今晚,喝過了李云的酒過三巡,老夫忽然悟出了更深一層的至理,我想這才是世間何為第一的真正答案……”
“敢問文師,答案乃何?”王硅第一個拱手詢問。
文中子看了眾人一眼,輕輕吐出兩個字,極其淡然道:“生活。”
“生活?”
眾人微微遲疑,各自皺眉深思。
然而文中子并不是一個喜歡讓別人深思的教育家,老頭子教導別人自有一套獨門的辦法,那就是:我并不需要你努力去琢磨,我直接把我悟通的理念灌輸給你。
這種辦法既簡單,又有效,而且不用擔心別人鉆進牛角尖……
哪怕在場眾人全是非同一般的人物,文中子仍舊以這種灌輸的辦法進行引導。
只聽老頭悠悠開口道:“生活,聽起來何其簡單也,衣食住行,可算生活,做工當差,可算生活,上至皇帝王族,下至黎民乞丐,每個人不管身份如何,也不管從事的行當如何,只要他生下來的那一天,只要他還活在這世上,他一輩子永遠擺不開的兩個字,就是生活……”
所謂大道至簡,越是深邃的道理越普通,文中子這番諄諄教誨,在場眾人一點就通。
忽聽老頭子呵呵而笑,指著遠處的房子道:“李云坐鎮的第一山,應該叫做生活山,所以老夫才會發出感慨,認為他的山院可以成為古往今來第一山……其實何止古往今來,還可千百年以后,只要這座山院一直在堅守教化之道,那么它永遠都是人世之間的第一山!”
書院七麓,生活之山。
李績等人乃是武將,雖然智慧超群但是稍欠俗物,三位國公聽得半懂非懂,只能隱隱約約聯想起一些東西。
而王硅身為一代門閥族長,此時已經明白文中子為何發出驚人之贊。
“文師說的不錯,學生終于明白了!”
王硅突然開口,其實是刻意解說其中道理給李績等人聽,語氣故意放緩道:“咱們先前已經猜測出來,這些房屋連成一排乃是用來充當書院的院墻,房屋正門朝外,格局乃是商鋪,又有小門開于內側,方便書院學子進出,牛進達曾問,需要這么多開出這么小門進出么?現在老夫解你疑惑,答案是,需要!”
他說著停了一停,臉上現出猜透一切的酣暢,指著遠處一眼望不到頭的小房子道:“李云啊,不愧是李云,他建造了如此多的商鋪,每一個商鋪留有單獨的小門,他這是要干什么呢?他這要是讓每個學子只走屬于自己的門,哪怕有無數門,也只能選其一,此舉用意為何呢?每個學子擔負一間商鋪……”
嗯哼?
每個學子擔負一間商鋪?
李績等人眼中亮光一閃。
有時候,很多猜不透悟不通的事情只是一層窗戶紙,只需要有人稍微點開一點,立馬就能連貫想通所有的事。
牛進達第一個道:“老夫明白了,這同樣是一門課業,難怪叫做生活之山,這里應是培養學子悟通生活之道的地方。”
李績緊跟著點頭,語帶感慨道:“擱在大唐以前,世人輕賤商賈,哪怕是豪門大閥想要做生意,也得躲躲閃閃弄個傀儡人,直到范陽交易中心的出現,世人才明白商事一道實乃萬事樞紐……”
李靖沉吟半晌,緩緩開口道:“開設此門課業,讓學子們各自擔負一間商鋪,通過商事之鍛煉,融會貫通世間諸事,那么,書院里教出來的再也不是書呆子。”
三個國公說到這里對視一眼,幾乎同時開口道:“書院教出來的學子,個頂個都是精通萬事的人才。”
說完之后,各自先是倒抽一口冷氣。
整座書院的格局,李云所構想的教化之道,至此,終于被他們給解讀出來。
這是一份可以光耀史書的大手筆。
第六山。
第五山。
第四山。
第三山。
第二山。
最后,第一山……
牛進達深深吸了一口氣,語氣不知為何變得激動起來,顫聲道:“老夫忽然覺得,后半輩子待在書院里也挺好,我年紀也不小了,國公封爵也到頭了,即便還能撈到幾場硬仗去打,估摸著建立的功勛也不會太大,相反若是留在書院里教書的話,嘿……”
剩下的話老牛沒有繼續往下說。
但是在場眾人的腦海中全都浮現出未來的某一幕。
待到書院開啟那一日,必有滿天下的學子涌來,一旦拜入門中,便是書院子弟,迎頭照面第一棒,就是虬髯客坐鎮的第六山。
虬髯客是干啥的?
二十年前就是綠林大豪。
號稱風塵三俠之首,連李靖都是他的結拜三弟。
有他擔任第六山的山長,那群剛剛接觸書院的學子們必然要有苦頭吃,眾人可以想象的出,虬髯客必然要把綠林上的無數手段傳授給學子們。
這就掌握了流竄生存之道。
然后,牛進達坐鎮的第五山,練兵山。
滿天下人都知道,牛進達練兵之時心腸最硬,這位國公一直擔任千牛衛的執法官,幾乎所有的大唐武將都曾挨過他的鞭子。
學子們經歷了第五山之后,必然會在老牛的殘暴摧殘之下練出強碩體格。
這就打下了體魄基礎。
接下來,李績坐鎮的第四山,運籌帷幄山。
運籌帷幄說的好聽,其實就是老陰比們在大戰之前耍心眼,誰的心思更陰,誰的計謀更壞,誰就能贏。
而整個大唐都知道,李績算是軍中老陰比的第一人,就算對上文官之中的長孫無忌,李績也能和對方拼出一個平打平。
教導學子們運籌帷幄,實則乃是教導他們陰謀布局之篇,寧折不彎的將軍,始終當不了帥才。
教會了陰謀布局還不行,學子們容易走岔了路,所以,接下來就是李靖坐鎮的第三山,開疆拓土山。
世人都知道,李靖作戰一向大開大闔,喜歡不斷積累優勢,最后一戰定鼎。
這是要培養學子們的堂皇大氣,免得最后教出來的全是蠅營狗茍之輩。
接受前面幾山教育的同時,還要跟著第二山的山長們學習文業,第二山乃是孺子之山,最少要坐鎮三個大儒,而整個天下才有幾個大儒,滿打滿算也只有四個……
培養至此,幾乎已經算是教化之道的巔峰,然而學子們依舊不能出師,還有最后一門課業需要他們去做。
李云坐鎮的第一山,生活之山。
書院后方這些小房子,每一間房子都是一個小商鋪,這些小商鋪的正門全都沿街,而大街對面就是渤海城的居民坊……
可以想見,將來必然繁華。
以李云做事的手段,恐怕學子們開設商鋪的時候不會太輕松。
也許會征收重租,壓迫學子們挖空心思去賺錢,也許會設置各種障礙,以便學子們鍛煉突發應急的能力。
商賈之事,勾連萬事,當學子們能夠通過做生意賺到錢,能夠無比圓滑的處理任何事,那時候,才算一個真能可以出師的人。
這樣一個學子,精通的東西何其之多?
綠林大豪虬髯客教會他匪患生存之道,擅長匪患生存之道便可借之治理匪患。
牛進達的狠辣手腕鑄造他的強碩體格,每一個學子都不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李績教會他陰謀詭計。
李靖教會他堂皇大氣。
顏老夫子和文中子共同坐鎮孺子山,再加上一位曾經五姓七望族長的王硅王大儒,三個大儒就是三個學派,幾乎可以囊括所有的文業知識。
學會這一切之后,還要經商鍛煉,掌握生活之道。
這樣一個學子,精通的東西簡直嚇人。
而更嚇人的是……
這座書院能培養多少這種學子?
在場眾人心神震驚。
眾人忽然發現,文中子一直仰頭望天,似乎目光直直注視天中明月,老頭子的臉上帶有一絲悵然,隱隱的,還發出一聲嘆息。
眾人心里有些好奇,王硅小心上前一步,拱手輕聲問道:“文師?何憂嘆?”
“嘆李云!”
文中子毫不遲疑,張口便給了答案,然而答案說出之后,眾人反而更加好奇,王硅忍不住道:“文師為何嘆他?嘆的又是什么?”
文中子收回望向明月的目光,轉而深深看了眾人一眼,有些傷感道:“老夫嘆的是,他是個傻孩子。明明可以坐享權勢清福,非要逼迫自己撐起天下,做圣人是一件能夠累死人的大傻事,可他現在正往這件大傻事上死命的奔。”
眾人莫名其妙,感覺老頭子說的云山霧罩。
文中子是個喜歡灌輸理念的人,隨即便給眾人解惑道:“你們想想,今晚是什么日子?”
嗯哼?
今晚是什么日子?
眾人先是微微遲疑,隨即才驚醒想起。
今晚,是李云的大婚之夜。
但聽文中子一聲感慨,道:“大婚之夜,實乃大喜,按照漢家的風俗,大喜之夜不動殺機,故因如此,這孩子專門借了這個名頭,他以酒過三巡給吾送行,同時也給王硅送行,說是送行,卻不上路,安排你們幾個前來,把老夫和王硅割發代首,既解恩怨,又結友誼,用心之良苦,只為這一座書院,他為了自己的追求和夢想,按下了何等難以按下的殺心……”
說著看了王硅一眼,笑呵呵又道:“比如叔玠你,這幾年一直在害他,你所做的那些狠辣勾當,怕是殺上一百次也難償還,可他為了讓書院保留一個大儒,為了讓學子們多學一份文業,他借用大婚之日不動殺機的漢家風俗,專門在今夜割發代首饒恕了你。”
王硅肅重點頭,好半天才深深吐出一口氣,道:“他留下了王氏所有遺孤,甚至和李世民大吵了一仗。”
文中子忽然又指指自己,笑呵呵道:“再比如老夫,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二十年前,我名滿天下,世人都贊我開設學壇,堪稱儒林一代領袖,天下過半文士,曾于門下聽讀,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老夫乃是隱門七賢的第七人,七賢其實乃是自夸,七魔才是真事,打從北齊北周開始,隱門一直禍亂中原,為了追求虛無縹緲的登仙,我們扶持一個皇朝然后滅掉這個皇朝,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水深火熱,害民之惡,罪大惡極。”
說著停了一停,又道:“這些大罪和李云牽扯不上,但是老夫歸來之時卻抱著害他之心,先是準備送他妻子魔鬼之藥,再是準備控制其妻給他下毒失力之藥,這些事雖然沒曾動手,然而老夫畢竟是打著這種盤算的,之所以沒曾動手,也是因為被他直接揭穿,否則的話,也許已經動手干了……你們說,若你們換成李云,老夫這算不算該殺之罪。”
王硅不自覺點了點頭,深有同感道:“該殺之罪。”
文中子哈哈一笑,道:“可他卻饒恕了老夫,同樣也是借著大婚之夜不動殺機的漢家風俗,他為了勸化老夫,甚至專門編撰了一本三字經,他在背誦之時磕磕巴巴,老夫一聽就知道乃是新作不久,也許是臨時起意,很可能是當場作出,如此用心良苦,還是為了書院,書院,就是他的夢想和追求,他,要開啟民智……”
眾人全都下意識點頭,對文中子的說法深有感觸。
然而文中子忽然悵然一笑,喃喃道:“可惜啊,這孩子終究還是要動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