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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二章 尤利烏斯二世的最后一夜(下)

  約書亞.洛韋雷想要大叫——說謊!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是的,他承認,庇護三世最心愛的不是他,而是朱利奧,但早在庇護三世離世前的那一年,朱利奧.美第奇就因為個人的原因,拋下了他的老師,他的恩人,回到佛羅倫薩去了,雖然庇護三世最后還是任命他為佛羅倫薩的大主教,但這也不是在說,他已經被舍棄了嗎,誰都知道,羅馬與非羅馬的主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尤其是在庇護三世已等同于半踏入陵寢的時候——樞機主教們有被選舉與選舉他人的資格,但有一點,那就是他必須在西斯廷教堂封門之前趕到羅馬,不然的話,就要請在場的樞機主教們投票決議,是否要接納那個不幸未能及時趕到的蠢貨。像是西克斯圖斯四世當選時,就有一位樞機主教因為罹患了痔瘡,無法騎馬,乘坐馬車,最后他只能躺在馱轎上,讓人抬著,翻過陡峭的亞平寧山脈,即便這樣,他還是遲了,最后他付出了相當于三倍年俸的罰金,才終于被允許進入西斯廷教堂。

  所以在庇護三世離世前后,西斯廷教堂封門之前,大洛韋雷樞機與約書亞.洛韋雷一直擔憂著——他們知道美第奇在羅馬也有一些強大的支持者,所以始終嚴密地監視著喬.美第奇,又派出刺客封鎖佛羅倫薩通往羅馬的道路,如果朱利奧.美第奇果然來了,他們就會讓他從軀體到靈魂,徹徹底底地毀滅殆盡。

  對于朱利奧的身手還是隱約有著一些了解的約書亞要比他的父親更加地難以安心,那是他終于也不說什么虛偽的謙辭了,就如他確認的,如果朱利奧真有回到羅馬的意圖,那就是他必須除掉的敵人——但他也告訴自己,庇護三世與朱利奧.美第奇之間如同父子般的情感或許還在,但庇護三世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他應當有著怎樣的一個繼承人了。

  他們的老師在最后的時刻覺察到了自己的錯誤,他依然愛著朱利奧,但已經不會將期望寄托在他身上了——真正得到他傳承的,應該是約書亞.洛韋雷才對!哪怕庇護三世并不喜歡自己,但那些可觀的資產、武器與人脈,不都交在他手上了嗎?

  現在,朱利奧竟然說,他才是被舍棄的,怎么可能,太可笑了!他是絕不會信的。

  朱利奧.美第奇卻沒有就這個話題與他爭論下去,他甚至突然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是前天抵達勒皮的。”他說:“但你倒下是在昨天,而你要求他們召喚我,不過是今天凌晨的事情,那么,約書亞,你有沒有想過呢,我是如何能夠在一個白晝的時間里,從加底斯到勒皮的呢?”

  他沒有等待約書亞的答案,而是看向門外:“進來吧,艾弗里。”

  艾弗里.博爾吉亞就立刻從門外走了進來,尤利烏斯二世看見他,頓時升起了無邊怒火——是了,一定是這個人,將他的訊息出賣給了美第奇,這樣,朱利奧.美第奇才有可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從加底斯趕到勒皮,“叛逆!”他從牙齒間迸發出這個詞,而那個人只是微微一笑,并沒有絲毫羞慚或是不安的意思。

  “你認得他嗎?”朱利奧問道。

  “巴格里奧尼……”尤利烏斯二世的心中不由得恐慌起來,這個人是巴格里奧尼的……子弟么?應該是,因為當初就是巴格里奧尼向他祈求得到勒皮,他才將勒皮與斯波萊特交給他管理的,當然,身在羅馬的巴格里奧尼不可能親自去管理勒皮的大修道院,所以他……這個年輕人,是曾經向他行過禮,吻過他的手的,但既然他背叛了他的圣父,那么巴格里奧尼呢,他也被蒙蔽了,還是……也已經背叛了他?

  可是,為什么?他是教皇,是圣靈的代理人,掌握著俗世與神圣之門的鑰匙,巴格里奧尼樞機又為什么背叛了他呢,難道朱利奧.美第奇能夠給他比自己更多的東西么?

  “不,”朱利奧說:“告訴他你是誰吧,艾弗里。”

  “我是艾弗里.博爾吉亞。”艾弗里.博爾吉亞有趣地打量著尤利烏斯二世,這位至高無上的大人與朱利奧同歲,卻有著四十歲人才應有的,暗淡無光的皮膚,五十歲人才應有的,斑駁干燥的灰白頭發,以及六十歲人才應有的,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看見他的時候,這雙眼睛卻射出了無比惡毒的光芒來,似乎要化為利箭刺穿他的心臟,但一等到聽見他的姓氏,那雙眼睛卻又蒙上了迷惑的霧氣。

  “你不記得我了啊,”艾弗里.博爾吉亞說:“也是,約書亞.洛韋雷,即便你曾經侍奉過我的父親亞歷山大六世,傾慕過我的姐姐盧克萊西亞,投靠過我的兄長凱撒,但對于我,博爾吉亞家族中最弱小,也是最不起眼的家伙,你是從來不在意的,你的視線幾乎沒在我的身上停留過……我不是責怪您,我見過許多和你一樣的……嗯,小人,他們只會盯著那些能夠給他們帶來利益的人或是事物,至于其他的,他們根本不關心——當然,最后讓我確認這點的不是別人,正是殿下。

  當殿下讓我來羅馬,讓我以巴格里奧尼子弟的身份接過勒皮與斯波萊特的時候,巴格里奧尼還有顧慮,但無論是他,還是我都說,你一定不會認出我,果然,哪怕我與你面對面地站著,吻了你的手,你也沒發覺,站在你面前的,正是博爾吉亞家族的最后一人。

  真是太可惜了,你看,洛韋雷,你也不是沒有機會的。”

  “我只是……我只是……”

  “你應該記得我的,洛韋雷,博爾吉亞家族雖然幾近滅亡。”艾弗里.博爾吉亞充滿了惡意地戲謔道:“但它可不是你以為的只余下了一具空蕩蕩的軀殼,或者說,即便只是一具軀殼,對于你來說,也有著很大的價值,可惜那個時候,你正在與你的父親,大洛韋雷樞機一起,如同禿鷹鬣狗一般,忙于偷走那些明面上的皮毛與渣滓呢。”

  “但朱利奧.美第奇殺了你的兄長與姐姐!”約書亞不由得大喊道。

  “啊……”艾弗里的眼神黯淡下來:“我知道,洛韋雷,朱利奧從未欺騙過我,凱撒死于他手,他這樣告訴我,而盧克萊西亞,在給我的信件中也曾經這樣說:如果凱撒不曾死在國王或是公爵的監牢中,那么定然會在朱利奧.美第奇的手中喪命,而她自己,她也已經做出了最好的安排,還有我,她把我交給了朱利奧,連同勒皮與斯波萊特。

  至于你,”艾弗里說:“她一個字也沒提到,”他再度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而凱撒,我是了解我的兄長的,我相信,他也更愿意死在朱利奧.美第奇的手里。”

  “你被欺騙了。”約書亞喃喃道:“你們都被騙了……”

  艾弗里沒有再說些什么,他給洛韋雷的打擊已經夠多了,當約書亞.洛韋雷還在亞歷山大六世身邊的時候,他就不喜歡這個人,但無論亞歷山大六世,還是凱撒都說,小人只要利用得當,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只是他們還沒能用到洛韋雷,亞歷山大六世就不甘地離開了這個污濁的世間,而之后……大洛韋雷樞機與小洛韋雷樞機做出的姿態實在是令人作嘔——他們是從亞歷山大六世這里得到過好處的,但只一轉身,他們就擺出了一副純潔無瑕,大義凜然的姿態——凱撒,還有博爾吉亞家族的盟友們遭遇到的許多暗手與不堪,都與他們脫不了干系。

  公牛失敗于與獅子的搏斗中,但還沒等它徹底死去,那些曾經從它身上吮吸血液的蛆蟲們,就開始在它的軀體上歡歌盛舞起來了,這難道不夠惡心么?

  沒有什么能讓洛韋雷知道,他本可以從博爾吉亞的傾覆中得到難以想象的好處,卻因為自己的短視而與其擦身而過,更令他痛苦的了。艾弗里.博爾吉亞這樣想道,但在另外一行人與他錯身而過,進入那個房間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巴格里奧尼樞機站在約書亞的面前,他胖乎乎的臉上不再有以往的恭敬,神情平淡,看著約書亞,不像是在看著一個教皇,像是看著一個與他毫無干系,身份卑微的凡人。

  “你……”約書亞想要說,巴格里奧尼樞機曾經發誓要忠誠于他,但他在他混沌的頭腦里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卻沒能找到任何與之有關的記憶——他們竟然從未向自己發誓過,他只是看到他們向他鞠躬,吻他的手,就認為他們是自己的臣子了,但他們……他看著巴格里奧尼樞機走向朱利奧.美第奇,如同對待他一般,不,要更為虔誠地向他鞠躬,吻了他的手之后,他的耳中頓時一陣轟鳴,他想要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場噩夢,但他怎么也醒不過來,他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個地,從巴格里奧尼樞機開始,到喬.美第奇,布因斯……那些他曾經以為是庇護三世留給他的樞機們,向他最憎惡的那個人宣誓效忠。

  最后一個走出來的人,是約書亞相當熟悉的,一直陪伴在庇護三世身邊的約翰修士,在庇護三世離世后,他因為過于悲痛而拒絕了洛韋雷的所有饋贈與任命,據說,回到皮恩扎的一所修道院里安度余生去了,而約書亞,在他成為尤利烏斯二世后,也繁忙到幾乎想不起這個人。

  “約翰修士……”他微弱無力地喊道。

  約翰修士飽含憐憫地看了他一眼,但也就是這樣了,“我是一個皮克羅米尼,”他看著約書亞說:“皮克羅米尼家族曾經的家長是我的父親,現在的家長則是我的長兄,我……應該說是皮克羅米尼家族與圣廷的聯系人,約書亞,庇護三世把我留給了朱利奧,所以,你一直在抱怨皮克羅米尼家族對你不夠親近,那是當然的,因為他們知道庇護三世選定了誰做他真正的繼承人。”

  約書亞的眼睛瞪大了,眼淚從里面流了下來——他在幾天里迅速地消瘦了,原本就不那么健康豐滿的面頰更是深深地凹陷下去,讓他看起來就像是鑲嵌著一雙生人眼睛的骷髏,“你在說謊!”他嘶嘶地,輕聲地說道,就像是怕驚醒了什么:“你們,你們都在說謊……我才是老師的繼承人,他將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我……”

  “大約十分之一吧。”朱利奧說,一邊向樞機們點了點頭,樞機們立即會意地退了出去,但還是為那個數字震動不已。

  同樣無法相信的還有約書亞,“十分之一?”

  “我就說過,約書亞,數學是一門非常重要的課程,”朱利奧溫和地說,就像他們還是八歲的孩子時那樣:“你總是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神學與醫學上,當然,我明白,你是希望在這兩門課程上超越我,獲得老師的青睞,但如果你對數學足夠精通,那么你就會立即意識到,老師給你的東西,與他應有的資產完全不成比例——即便不論他的俸金,什一稅,或是人們的奉獻,單單就佛羅倫薩的羊毛脂提取藥水,羊絨染料這兩大項收入,也足以覆蓋他給你的那個數字——而你卻粗心大意地絲毫沒有察覺,嗯,約書亞,你甚至設法竊取了我們交給佛羅倫薩人的藥水配方,可是呢,你就沒有想過嗎,是什么樣的巨大利益才會讓一個家族鋌而走險?”

  “我信任他!”

  “你不是信任我們的老師,你是信任你的父親,大洛韋雷樞機,雖然你總是說,他的行為讓你感到厭惡,你也總是在表面上推拒他給你的好處,但事實上,約書亞,當他為你除盡荊棘,推平障礙——譬如說,我,的時候,你還是會暗中竊喜的吧。所以當老師‘妥協’的時候,你沒有懷疑,因為這不是你哀求得來的……你知道哀求對于老師是沒有用處的,因為他不愛你——你獲得的,是一場戰爭的勝利,你戰勝了我,戰勝了老師,你得到的不是饋贈,而是戰利品,當然也不會去思考與計算。”

  “不,我沒有……我是愛著他的……”

  “你自相矛盾了,約書亞,你才說過,我從阿西西的石棺中釋放出的,不是約書亞.洛韋雷,而是一個魔鬼,魔鬼怎么會愛人呢?”

  “不……”約書亞喊道,但他的聲音已經不再那么響亮了,之前的藥水發揮的作用已經到了尾聲,朱利奧看向蠟燭,它們已經不足一根手指的長度,燭芯也變細了,房間里昏暗了下來,就像是某種預兆。

  “你快死了,約書亞。”朱利奧說。

  “你毀了我。”約書亞的聲音低微到了一個不去仔細傾聽就無法聽到的地步:“那樣的……徹底……我就知道,你是……是一個偽善的……魔鬼。”

  “還沒有。”朱利奧將視線轉回來:“約書亞,”他溫柔地說,就像他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朱利奧.美第奇:“還沒有,約書亞,我還會做很多事情,比如說——我會讓人們,完完全全地,把你忘記。”

  “這不可能……”約書亞說:“我是遵照著……遵照著老師的話去做的,你不會……不會……”

  “但你沒能做完這份工,”朱利奧說:“人們是很善忘的,他們只會記得最后的勝利者,而不是每一塊踏腳石。”他俯下6身體,凝望著帷幔中的尤利烏斯二世:“當人們提起你的時候,他們只會說,哦,那個只做了幾個月教皇的可憐人哪,卻不會記得你留下的任何痕跡——你甚至無法給予他們足夠深刻的印象,因為即便論任期短暫,你都不是最著名的一個。”

  “你不能……”

  “我能。”朱利奧說,他的目光如此堅定,“因為我會竭盡全力——我憎惡你,因為你,還有你的父親,讓我最愛的人無法安然地離開這個人世。”他輕輕地,難抑痛苦地吸了口氣,如果不是大洛韋雷樞機緊緊逼迫,庇護三世應當可以堅持到將教會交在他的手里,而不是匆匆做出這樣的安排,他離去的時候,并不能肯定最后的結果,他不得不將權柄交在敵人手中,卻不知道它是否會傷害到他的孩子。

  “所以,約書亞,我不會聽你懺悔,也不會令你得救,我要看著你懷抱著無盡的遺憾,滾到煉獄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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