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就這么過去了,掖亭署正月初六也傳過話來,榮壽宮宮女師婉瑩正月十五日未時從貞順門出宮。
最令婉瑩寬心的是,正月初八日,皇上下旨,升師貴人婉蕓為容華,比先前傳聞的嬪位還高了一級,并且遷出迎春宮,搬入未央宮東殿。無孕連升兩級,在大周朝后宮著實罕見,一時間婉蕓成了紫微神宮里最最炙手可熱的新貴。
婉瑩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坐在火邊,把玩著一串榮親王送的手珠,心里想:婉蕓得以高封,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榮親王的鼎力相助,更有皇后娘娘的推波助瀾。能有今天,婉蕓之前受的氣也算是煙消云散了,彤昭儀估計氣的鼻子都要歪 婉瑩這個年因為喜事連連,自然過的稱心如意。可是榮親王那里,一提到南邊戰事,總是憂心忡忡,擔心不已。初六日接到賀佑安在黃河浮橋邊發進京的書信,歡喜了一天。
婉瑩掰著指頭算,離宮就在眼前,出了宮,想要再見榮親王就得等到大婚之日。初十這日天上又飄起了雪花,金陵城光復的捷報,跟著新年后的第一場雪一起,送進紫宸殿東暖閣。
臨近傍晚,榮親王仍舊沒有過來看婉瑩,婉瑩熱膩膩地坐在火邊,沒有心思看書,反倒捏著一把象牙羽扇,不合時宜地驅散心中的燥熱。
晚飯時分,熟悉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榮親王一進門,一臉歡喜地問道:“今日好雪,不知青兒最近可溫過樂天居士的好詩?”
婉瑩看榮親王喜上眉梢,定是南邊有好消息傳過來,不緊不慢地說:“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可是這首?”
榮親王聽婉瑩解出他心中之意,甚是喜悅,端起一副戲文里小生的腔調說:“摘星樓已備下美酒,不知佳人可愿移步?”
婉瑩見狀,亦是用青衣唱腔對答:“摘星樓路途遙遠,何況雪路難行,榮壽宮里薄酒淡菜,不知郎君可愿賞光?”
“客隨主便,恭敬不如從命矣。”
一盞茶的功夫,幾樣精制酒菜擺在眼前,三杯暖酒下肚,一股混熱之氣涌上眉間,不覺間婉瑩春情盡燃,雙眼微惺說到:“可是賀將軍哪里傳來捷報?”
“是也不是,雖不是捷報,但是勝似捷報。”
婉瑩自斟一杯,掩袖一飲而盡,說:“還有比捷報更好的消息。”
“今日午時,金陵的五百里加急送到宮中,大約也是十日之前的事情。”
“五百里加急,十日之前,那正是除夕日?”婉瑩自己推算著時日。
榮親王自斟一杯,一飲而盡,暢快地說:“八百里加急跟著大雪走,就成了五百里。北方大雪連綿,花費的時間是要多一些。”
“原來如此……馬踏飛雪,日行五百,捷報讓六郎苦等了這幾日……”婉瑩幾杯酒過后,有些昏昏晃晃,也不知自己說得是什么。
榮親王顯然還沉浸在金陵大捷的喜悅中,臉上無法消散的歡悅,婉瑩盡收眼底。拿著那把羽扇,遮住自己半醉半醒的面容。醉眼微惺地望著榮親王。
“這個賀佑安天生就是個打仗鬼才,方松鼎遇上他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榮親王眉宇間洋溢著說不完的喜悅。
“難不成真的是金陵大捷了?”婉瑩沒見過下午捷報的內容,只以為是小戰告捷,但是看榮親王的歡悅程度,絕不是小戰告捷。心里也覺得不可思議,金陵城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區區半月竟然光復,真真讓人不敢相信。
“不戰而勝,不費一兵一卒,不戰而屈人之兵。青兒說他是不是個奇才。”榮親王連說三個不字。
婉瑩拿著扇子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幸好羽扇遮住了自己驚慌失措的臉,待心里整理好自己的心思之后,婉瑩慢慢放下手中的羽扇,款款而說:“賀將軍不會對方松鼎使了什么美人計吧?”
婉瑩說得嬌俏,榮親王聽得心花怒放,不禁哈哈大笑出來,搖搖頭,伸著手撥開婉瑩的羽扇,愛溺地說:“是三十六計,不是美人計是離間計。”
榮親王故意撥開婉瑩遮臉的羽扇,將‘美人計’三個字,對著婉瑩說。婉瑩明白,榮親王是借著酒勁兒,有些意亂情迷了。
婉瑩放下羽扇,從爐邊拿起一個茶壺,奉了一杯解酒茶給榮親王,然后盈盈說道:“能跟青兒說說賀將軍是怎么離間敵軍的嘛?”
一提行軍打仗,榮親王果然更有興致,端起解酒茶飲了幾口,豪邁地說:“當年西楚霸王垓下之圍,漢祖劉邦使的四面楚歌之計的典故,青兒可聽說過?”
“青兒小時候,閑翻哥哥書架上的《史記》,胡亂看過幾篇,恰好讀過這段典故,不會賀將軍也給方松鼎演了一出四面閩歌的大戲吧?”婉瑩搖著鵝羽團扇,試圖消退自己臉上的紅暈。
榮親王聽到婉瑩知道四面楚歌的典故,興奮地比自己打贏這場仗還激動,拍著自己的大腿,晃著腦袋,樂得像個得了糖豆甜餅的小孩兒:“正是正是,你說他壞不壞,壞不壞?”言罷,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一股寒風擠進屋里,不偏不正剛好吹在婉瑩的后背,婉瑩酒熱漸次消散,微醺之后的清醒,比任何時候都要明白。臉上也附和著榮親王笑道:“賀將軍有勇有謀,六郎有這樣的兄弟,青兒也替六郎高興,青兒再飲一杯。恭賀皇上金陵大捷,恭賀六郎。”
榮親王顯然單純地沉浸在自己兄弟的捷報中,絲毫沒有察覺婉瑩臉色上的變化,依舊侃侃而言道:“方松鼎是中原人,可他的將士都是福建土生土長的閩人,金陵城封城自衛,已經斷糧多日,除夕之夜,萬家團聚的時候,這些將士們聽見老家的鄉音,你說能不棄城投降么?”
婉瑩想到自己除夕那夜也是十分想念家里,由己及人,淡淡地說:“再硬的漢子也過不了每逢佳節倍思親的坎兒。”
榮親王贊同得連連點頭,還是不厭其煩地贊美賀佑安,說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才是領兵打仗的最高境界。”
婉瑩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試探地問:“年紀輕輕已經是大將軍,六郎這次跟皇上討個什么給自己的兄弟呢?”
榮親王爽朗地說:“他給我的私信里說,他已經尋得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子,若是南征大捷歸來,讓我跟他一起向皇上太后求一張賜婚書。”
榮親王言語中流露著對兄弟覓得幸福的祝福,而婉瑩聽了此話卻更加惶恐起來。想及爹爹也囑咐自己,和榮親王解釋清楚此事,不宜拖延,越早解釋清楚越好。
可是這千頭萬緒從哪里說起好呢?榮親王打開了話匣子,跟婉瑩回憶著,自己和賀佑安兩人從小到大的情誼,婉瑩半個字也聽不進去。腦海里不停地旋轉著婉瑩與賀佑安僅有的幾次見面。
要是真的想說清楚,還得從去年夏天爹爹的生日說起。婉瑩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心里對自己說:“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更何況自己從來沒做過什么不對的事情。索性說清楚,省得將來尷尬。”想到這里,冰涼的雙手,狠狠地按了按有些紅漲的臉頰,打斷了榮親王的話匣子,說:“六郎,青兒想向你說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青兒只管說……”
“六郎還記得去年青兒爹爹大壽的時候嗎?”
榮親王努力地回憶著幾乎忘掉的事情,終于思緒找到了依附點,恍然大悟地說:“我記起來了,是皇上下旨大辦的,對吧?”
榮親王正說得興濃,婉瑩忽然插了這么一個話題,榮親王竭力地配合婉瑩,腦海里不斷地思索著有關師大人大壽的所有的事情。但是,那次也不知為什么?太后私底下讓自己不要去給師大人賀壽。所以,婉瑩一提起這件事情,榮親王先是有點茫然不知,當想清楚了之后,又有一些愧疚,雖然是過去的事情,但是畢竟是自己來日的岳父,心里上覺得有些歉意。
“是的,青兒想說的是……”婉瑩正積蓄著所有的勇氣,說出賀佑安這件事。不偏不巧,門外響起了悉悉簌簌地腳步聲,接著一個女聲響起:“婉瑩在么?”喊婉瑩的正是齊秋麗。
話到嘴邊,婉瑩生生地咽下。心里思度:這個話題只能她自己和榮親王單獨相處的時候,一點一點慢慢說清楚,忽然來了齊秋麗,這事兒肯定不能再說下去。還是再找時機吧……
齊秋麗手里捏著兩個小罐兒,見到榮親王也在屋里,臉上緋紅不已,惶恐不安地將臉深深埋進圍巾里,跪在地上說:“榮親王萬福金安。齊秋麗承蒙王爺和王妃救助,此生結草銜環,必定還報。”
榮親王起初還有些掃興,好端端的飲酒賞雪被打斷,自然有些不舍。但是齊秋麗稱呼婉瑩為王妃,這讓榮親王十分稱心歡悅,開懷復舊,揚聲說道:“起來,不必多禮。上次御醫給你用的藥可還好?若不好,本王讓他們換更好的。”
齊秋麗拿起放在地上的兩個小罐兒,低著頭說:“多謝王爺仁心,御醫給的都是頂頂好的燒傷藥,很好。謝謝王爺惦記。”
榮親王坦然一笑,揮著手說:“不妨事,不必總把謝掛在嘴邊。你這么晚過來,是有事兒嘛?”
榮親王這句話,明顯是想快快打發了這個不速之客。婉瑩聽出榮親王的畫外音,收起剛才未說完的話,仔細打量著秋麗,她帶著一條巨大的大毛圍巾,密實的絨毛幾乎遮住了她半張臉,敷著膏藥的那邊,幾乎全部遮在圍巾里,她使勁地低著頭,想用脖子上的圍巾遮住自己所有的傷痕。
“可用過晚飯了?”婉瑩知道她這么晚來定是有事情找自己。
齊秋麗也聽出榮親王話里的驅趕,支支吾吾地說:“我聽說你過幾日就出宮了,今兒我摘了許多梅花,淘洗干凈,蒸了兩罐兒胭脂。一罐兒稠的,你當胭脂膏子用;一罐兒稀的,你當點唇用……”說完將頭又深深埋在圍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