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對于要去見冷南弦父親,心里很是緊張。
一直翻來覆去,輾轉到半夜方才睡著。
冷南弦竟然搖身一變,成為現在江南蘇家的家主,這是她始料未及的。
她已經做好了與冷南弦簞食瓢飲,清貧安樂的準備,可是天上卻突然掉下來一個金元寶,把她砸懵了。
自己這算不算是撿到一個金龜婿?
可是,他家這樣顯赫的家世,他父親會不會相不中自己這個兒媳婦呢?
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在侯府里,侯爺夫人看向自己時,毫不掩飾的鄙夷與不屑。這深深地刺傷了安生的自尊心。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里,自己現在雖然是侍郎府的小姐,但是安生并不覺得有什么優越感。
畢竟,冷南弦太過于優秀了。
雖說商人在長安王朝地位同樣是低下的,但是冷家乃是江南第一世家,又是富可敵國,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財富。
而且,聽冷南弦所言,他的父親同樣也是朝中肱骨之臣。
還有,自家師父又能賺銀子,又會治病,生得也賞心悅目,相比之下,自己一無是處啊,簡直自慚形穢。
她一直患得患失,到第二天醒來,心里仍舊生怯。
馮嫂笑瞇瞇地進來,手里捧著一套新羅裙,安生一眼就能認得出,那是冷家老字號的流云錦。
“安生姑娘已經醒了?”
安生點點頭:“你這樣大張旗鼓,令我好生緊張。”
馮嫂笑呵呵地道:“緊張什么?我家老爺一向平易近人。府上人丁簡單,也只有他一人獨居,早就眼巴巴地盼著我家公子能帶你回去,今日終于如愿以償,想來定然高興。”
安生局促不安地道:“我只是自小少讀詩書,聽聞伯父乃是滿腹學識的大儒,所以有點惶恐。”
馮嫂并不打趣她,自顧絮叨道:“丑媳婦見公婆,自然是難免忐忑。你可知道,當初馮嫂我第一次見公婆的時候,一進屋子就被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圍攏了,一個個地對著我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你馮嫂我年輕的時候就是賊大膽,臉皮厚,也被駭出了一身的冷汗。”
馮嫂這樣一說,嚇得安生有些坐立不安:“真的嗎?議論什么?”
“議論什么的都有。有人說我面皮不夠白,手腳太大;有人說我屁股大,好生養;有人說我一看就是個粗野心大的。就跟看耍猴一樣,還肆無忌憚的。滿屋子又都是長輩,發作不得。只能一張臉漲得通紅,勾著頭聽著。”
“后來呢?”安生追問道。
“后來呀,”馮嫂拖長了尾音:“屋子里人多太擠,生生把他家支撐閣樓的一根檁條擠歪了。江南氣候潮,閣樓上存放的糧米,滾落下兩袋來。下面恰好就是兩個埋頭搶果子吃的娃娃。
眾人都只顧著叫喚,我眼疾手快,兩步上前,一手一袋接住,然后順手給丟回去,將檁條加固住了。結果屋子里瞬間鴉雀無聲,大家全傻了。只有我家那個短命的男人面不改色。”
安生給馮嫂一席玩笑,將適才的緊張一掃而光。
馮嫂接著絮叨:“我家公子幾乎就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個孩子心里累,心事也重,所以許多話都是憋在心里面,感情內斂,不喜歡往外說。他早就喜歡上你了,只是自己不曾覺察而已。
你可知道,你年后與喻世子走動得親密那幾日,我家公子一直纏綿病榻,不思茶飯,郁郁寡歡,將所有的火氣全都撒在自己身上,我與千舟急得都想撞墻。
如今終于好了,他得償所愿,怕是做夢都會笑醒。我家老爺見了你,還不知道有多歡喜呢。再說了,早就相看過的,你還擔心什么?”
“相看過?”安生不由想起關鶴天的母親假扮貧困農婦過來相看的事情,面皮大窘。
馮嫂神秘一笑,并不回答:“一會兒見了我家老爺你就知道了。”
冷南弦在外間院子里輕咳,馮嫂又笑著打趣:“怕是等急了。”
安生已經換上了羅裙,馮嫂將她兩個幼稚的發髻打亂,重新梳理,盤在頭頂,簪上步搖壓鬢,略施脂粉。方才心滿意足地道:“我家安生生得冰清玉潔,靈氣十足,只消錦上添花,便足以艷驚四座。”
安生被夸贊得扭捏起來,被馮嫂拉著出去,用過早膳,自然也免不得被打趣幾句,然后便上了藥廬外面的馬車。
冷伯自然是輕車熟路,在街市之上穿行,將馬鞭甩得歡快,行不多時,便停在一處宅院跟前。
“公子,已經到了。”
冷南弦一直緊捉著安生的手不放,安生的手心里濕漉漉的,出了一層細密的汗,顯而易見的緊張。
聽到冷伯的話,冷南弦松開她滑膩的小手,撩開車簾,跳下馬車,然后轉身沖著她伸出手來。
安生先抬臉掃望一眼,見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豪宅高院,只是一處有著江南風情的院落,青磚碧瓦,垂柳依依,門口種著一株合歡樹,正開得粉嫩,一簇簇,猶如小傘,擠擠挨挨,托舉成一片輕柔的紅云,似乎隨時都能乘風而去。
見到這門第并不森嚴,安生情不自禁地暗自松了一口氣,下了馬車。
冷南弦握著她的手,一指庭院:“我江南的宅子也是這般風情,門口的這棵合歡樹,還是父親當年從江南帶來的。”
安生不由自主便多留意了一眼。
門房見到冷南弦的馬車,便立即大開宅門,歡喜地迎出來:“公子回來了?”
冷南弦點點頭:“我父親可在?”
“在在!”門房的話里帶著急切:“老爺剛上朝回來,正在用早食。我這就進去報信兒去。”
冷南弦擺擺手:“不必了,我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
領著安生徑直入內。
沿路之上,有府中下人,見了冷南弦與安生手牽手進來,都歡喜地向著他行禮請安,然后偷偷地打量安生,紛紛猜度著她的身份。
安生突然就明白了今日晨起馮嫂所說的“看耍猴”,總覺得那些人的目光帶著別的深意,看得自己都覺得難堪起來。
她垂下頭,不好意思東張西望,輕輕地掙了掙被冷南弦緊握的手。
冷南弦絲毫不以為意,相反唇角一直掛著志得意滿的笑,一臉的意氣風發。
他領著安生徑直來到飯廳,阻止了下人回稟,直接推門而入。
然后,他的腳便情不自禁地頓住了,握著安生的手也驟然一緊。
內廳里,只有一位頭發半白的老者獨自背身而坐,一身灰衣布衫,看起來分外清冷孤寂。
老者輕咳兩聲,頭也不回:“吩咐廚房,不用麻煩了,委實沒有什么胃口,一碗清粥足夠。”
聲音里帶著一絲難掩的疲憊與沙啞。
冷南弦的喉結滾了滾,帶著哽咽:“爹!”
老者身子一震,歡喜地轉過身來:“南弦!”
安生的心忍不住就是一抽,有落荒而逃的沖動。
里面的老者不是別人,正是當朝沈太師!
安生見過兩次,第一次在藥廬里,她振振有詞地強詞奪理,還班門弄斧給老者縫補了衣袖。
第二次,在宮門口,自己等喻驚云的時候,被聞訊而來的凌駱冰鞭打,是沈太師為自己解圍。并且出宮之后,將她送到了藥廬。
兩次,貌似都有點丟人。
昨日,冷南弦明明白白告訴過自己,他原本姓沈,可是自己如何就沒有往心里去,早就猜度到呢?
安生一把用衣袖遮住了半張臉,擱在冷南弦手心里的小手也使勁掙扎了兩下。
冷南弦似乎是早就有預感,所以握得很緊:“爹,我帶安生來看你。”
沈太師的目光從冷南弦身上,跳躍到羞愧得無地自容的安生臉上,再看一眼兩人緊握的手,自然就明白了。
“好好!快些進來,進來。”
向來口若懸河的沈太師有些語無倫次,顯而易見的激動。
冷南弦拽著安生進了內廳。
安生一張臉已經漲得通紅,暗中使勁,在冷南弦的手上掐了一把。
竟然藏著掖著,故意不告訴自己,讓自己今日出糗!
冷南弦“呵呵”一笑,寵溺地看著她:“安生,這是我的父親,不用我專門再做介紹了吧?”
安生羞惱地瞪他一眼,然后訕訕一笑:“伯......伯父您好,上次,是安生不知道,有些太唐突了。”
沈太師爽朗一笑,面上頓時就煥發出不一樣的光彩來:“好孩子,伯父終于盼著南弦領你回府了。你們可用過早膳?”
安生剛要點頭,冷南弦已經搖頭道:“沒有。”
“那,那陪著父親再吃一點。”
冷南弦點頭:“安生能吃,多做一點。”
安生暗中用腳尖使勁踩了他一腳,在他的靴子面上留下一個小巧的腳尖印。
沈太師眉開眼笑,忙不迭地吩咐下去。就好像是一瞬間,這座寂靜的宅院就喧騰起來,四處一片歡聲笑語。
一樣樣點心端進來,廚子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
安生面前的碗里堆成了小山。
安生愁眉苦臉地看一眼冷南弦,心里暗自腹誹。她在藥廬里因為緊張沒有吃太多的早飯,但是也不能這樣能吃吧?
沈太師心里歡喜,也接連又吃下了幾個湯餃。
冷南弦這才關切地問:“適才進門聽你在咳嗽,可是身子不舒服?”
沈太師搖搖頭:“無礙的,不過是這幾日西涼使臣來長安,陪著宴飲幾場,定國侯又與我杠上了,貪飲了幾杯,有些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