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薛平略有些尷尬,中間有雜夾著些傷感情緒的臉龐,李澤卻是心有戚戚焉。
昭義的情形,其實有很多與原來的成德頗有類似之處。延平郡王薛嵩拼了一輩子,成就了昭義節鎮,薛氏族人在薛嵩在時,自然也是同心鼎力,精誠協作,但薛嵩突然歿去,偏生兒子卻又很小,便為今日埋下了禍根。幾個叔父之間,誰都不服氣誰,誰都認為自己可以執掌大權,威震一方。
薛平的確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情知要是自己當時真當上了這個節鎮,下場只怕不妙。及時抽身而退是保全自己的最好選擇。
而成德呢,在李澈死后,李安民不也是動了同樣的心思嗎?只不過李安國雖然病殃殃的,但終歸是還活著的,于是李安民便成為了階下囚。
想想也覺得挺可笑的。李澤現在最信任的和最倚仗的,應當是曹信,而在薛平這里,信任的也是一個非薛姓的人。
“不管怎么說,該爭取的還是要爭取的。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薛字來。”想起至今還在山莊里讀書寫字的叔父李安民,李澤道。
“我自然是這么想的,可只怕他們不是這么想的。大帥,如果我猜的不錯的話,昭義一旦開始有了清洗的動作,只怕首先便是薛家同室操戈。”
薛平看得很透徹,薛崿想要穩固他的統治,真正的威脅反而不是楊志和與裴志清,而是兩個薛氏同族。畢竟薛氏統治昭義已經多年,算上薛嵩時代,已經超過了二十年,薛氏一族扎根于昭義四州的勢力,另外兩個刺史無論如何也是比不了的。
薛氏自家內斗,裴志清樂得亂中取利,剩下一個楊志和無欲無求,只想守住自家的利益,李澤想來想去,竟是沒有一個靠得住的。薛平也只是說他更愿意選擇相信楊知和,而不是絕對相信楊知和,其實也可以從另一個方面去理解,那就是真有事的話,楊知和極有可能便是那墻頭的草,誰的勢力大,他就會選擇誰。
當然,這樣的人,也是可以爭取的。
河面上的浮標微微顫抖,上上下下地抖動了幾次之后,猛然向下沉去,李澤手腕一抖,拉動釣桿,一尾尺余長的鯉魚伴隨著抖落的水珠被拉出了水面,啪噠一聲摔在河灘之上,一名侍衛飛一般地跑過去,取下了這尾魚兒放進了魚簍,又替李澤重新裝上魚餌。
“大帥手氣好,這尾魚怕不有一兩斤重了。”薛平笑道。
“不管你能不能釣著,反正咱們晚上是有魚膾可以吃了。我可是調味的大家,到時候讓你嘗嘗我的手藝!”李澤笑道。
“早就聽左仆射念叼過了,正心心念念著呢!”薛平拋開昭義的煩心事,笑道。
已經有了收獲,李澤釣魚的心思反而淡了下來,將漁桿插在腳下,伸手從草從里拔出了一切甘草,剔除了上面的枝葉,放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看著李澤吃草,薛平有些吃驚:“這能吃?”
李澤一笑,心知薛平當真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這些玩意兒他自然是不知道。當下又在草從之中找到了一根,遞給了薛平。
薛平好奇地放進嘴里嚼了幾下,倒是眉開眼笑起來:“很甜,跟著大帥,倒是頗多驚喜呢,大帥的沖茶之法,已是讓我大開眼界,想不到隨手拔一根草,也能吃。”
哪里是隨手拔得啦!李澤有些好笑,像這樣的甘草,對于貧苦老百姓們來說,可是青黃不接時節的最好的一種野菜,因為糖份高,能有效地補充身體的熱量。
“薛兄,這一萬神策軍,到了武威之后,你準備怎么安置?”嚼著甘草,李澤問道。
薛平笑道:“您是大帥,這一萬神策軍也是您的部下,自然是由您來安排。”
李澤大笑,薛平可是帶著任務來的,這話說得未免也太不盡不實了。
“話是這么說,但你我也都清楚,這一萬神策軍終究是有些不同的,所以,我不可能不征求你的意見便擅自安排。”李澤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一路行來,他也慢慢地摸透了薛平的脾氣,雖然書讀得多,但到底是延平郡王的兒子,行事倒是頗有武人之風,干凈利落,不喜拖泥帶水。
吐出口中的渣滓,薛平道:“臨行之前,皇帝陛下召見過我,專門說過這一萬神策軍的事情。”
“不知皇帝怎么說?”李澤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薛兄不方便說,那也就算了。”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薛平嘆道:“皇帝陛下是既想練出一支威震四方的強軍,又不想他們有太大的傷亡,這世上豈有兩全之事?不經歷血與火的考驗,哪里來的鐵血軍人!”
“這話倒是說得不錯。”李澤笑著點頭:“有付出才有所得,皇帝陛下這要求,可有點過份。”
“可那是皇帝陛下的要求啊,所以雖然為難,做臣子的,還是想要盡力去辦!這便只能求大帥了。”薛平道。
“這我可也沒有辦法!”李澤道:“我麾下大軍,基本上都是戰場之上拼出來的。”
“我已經見識過大帥的強軍了。”薛平沉默了片刻,道:“節帥,實話實說,神策軍現在的水準,比之節帥的兵馬,更不在一個檔次之上,而更讓我惱火的是,這些人,特別是一些軍官,還眼高過頂,自認為來自長安,是天子親軍,頗有些傲慢之意。”
“打上幾仗,什么傲慢都沒有了。”
“可我擔心,真讓他們這么上戰場的話,打上幾仗,將他們僅剩的那點心氣兒也給打沒了。”薛平嘆道:“張仲武的軍隊,豈是那么好相與的。”
“他們不是嬰兒,我也不是保姆,從來沒有聽說過能不經歷苦戰便能成就強軍的。”李澤冷然道:“薛兄倒底想要說什么?”
“我想請大帥在最開始的時候,不要讓這支軍隊頂在最前方,最好是先讓他們做一些策應的任務,一步一步地來讓他們完成蛻變。”薛平似乎有些難為情地道。
李澤怔了半晌,看著薛平突然大笑起來:“薛兄,你說了這半晌,敢情是擔心我拿這一萬神策去當消耗品啊?”
薛平頓時干咳起來,他的確是這個意思,可大帥,你這么赤裸裸地說出來,就太不厚道了,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這樣的事情,難道不應該點到即止嗎?
看著薛平尷尬的面容,李澤止住了笑聲,道:“薛兄,這一點你盡可放心,到了我麾下,那就是我的兄弟袍澤,一萬人吶,我豈會把他們的命不當命?李澤可不會這么草菅人命的。你開門見山的說吧,想怎么安排他們?”
薛平想了想,道:“我知道現在大帥對張仲武的盧龍軍,基本上是兩個大戰場,一個是定州益州方向,一個便是瀛州方向。我想將神策軍一分為三,一部放在定州益州方向,一支放在瀛州方向,另外一支則駐扎后方,然后進行輪戰,每一次戰斗之后,便輪換其中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在這兩個戰場之上,武威的軍隊為主力,神策軍作策應。”李澤道。
薛平點了點頭:“我希望至少在今年是這樣,讓他們歷練上一段時間,見識一下真正的沙場喋血,如果他們能完成蛻變的話,到明年,大帥隨便用他們,我都沒有意見。”
“自無不可!”李澤爽快地答應了。
薛平反而有些楞了,因為李澤應答得實在太爽快了。
看著薛平的模樣,李澤道:“薛兄,這有什么可驚訝的,你是皇上的臣子,我難道就不是嗎?你想完成皇帝的愿望,我自然也是如此。不過話要說回來,他們既然是作為策應,就不可能有戰場主導權,他們只能聽命于其它將領了,這一點,你要跟神策軍的將領說清楚,要是上了戰場,有違命違令,忤逆上峰的事情出現,那軍法無情,就不能怪我言之不喻了。”
“這個自然。”薛平連連點頭。
“那就如此吧!”李澤道:“三千去瀛州,配在柳成林屬下,三千去定州,歸屬石壯麾下,這二人都是我的親信將領,一定會將神策軍練兵的意圖貫徹到底的。另外四千人,便駐扎在南宮縣吧!”
“為什么是南宮縣?”薛平反問道。
李澤看著對方,笑而不語,反而伸手重新撿起了插在地上的漁桿。
薛平也是極聰明之人,看了李澤的神色,驟然反應過來,“是因為昭義?”
“如果昭義真有事,這里有你一支兵馬駐扎,說不定便能起一些作用。”李澤笑著道:“薛兄,快起桿,有魚兒上鉤了。”
聽到李澤的話,薛平猛拉釣桿,一尾魚兒被拉出了水面,跌在草地之上不停地蹦噠著。
“薛兄,你也有收獲了,不至于今日空走一趟。”李澤笑著站了起來,看了看天色,道:“咱們回去吧,看起來倒是有大雨要來了。”
似乎在映證著李澤的話,啪噠聽噠的,豆大的雨滴突然就砸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