塢堡已經殘破不堪。
崔大郎便躺在一地的碎磚爛瓦之間,眼皮子都不想動一下。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快要變得酥碎了,提不起一絲絲兒的力氣。大黑狗趴在他的身邊,長長的腥紅的舌頭吐在外頭,不時會湊過來在他的臉上舔一下,似乎是在確認自己的主人還有沒有氣兒。舔一下之后,便又安靜地趴下去。
在塢堡之內,像崔大郎這樣躺著的,還有很多人。
但更多的人,卻已經永遠地離開崔大郎了。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崔大郎終于強撐著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巡視著塢堡,每當看到一個躺在地上的同伴,都會有腳踢一踢,問一聲:“還有氣嗎?”
“大郎便鬧,我還想躺會兒!”
“痛,好痛!”
每當聽到這樣的呼喚聲,崔大郎臉上的笑容便多出來一絲。還能叫喚,那就還活著。
活著就好!
他們已經守了一個月了。
與遼人的罪奴也交手一個月了。
從最開始的一百五十個兄弟,到現在,還有五十三個人站在他的身邊,如果算是兩條腿都被打折了楊三的話。
罪奴死了多少人?
崔大郎不知道,因為外面的尸體層層疊疊,高度快到塢堡的三分之一了。這還沒有算戰斗起來的時候被燒掉的那些。每一場戰斗一起,總會有一些尸體被大火給焚燒掉。
打到現在,雙方最初的目的,都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是麻木的進攻,麻木的防守,彼此想著弄死對方而已。
至于為什么要弄死對方?
這還重要嗎?
就算是遼人的罪奴,那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有親朋,也有故舊,而這些人,不知道有多少,就葬送在眼前的這個塢堡之中。
奇怪的味道在空氣之中彌漫著。
天氣是如此的熱,死掉的人,腐爛的極是厲害,趴在殘破的塢堡之上,甚至能看到無數的蛆蟲在這些尸體堆里爬進爬出。
黑色的、黃色的、紅色等一些奇奇怪怪的顏色水從這些尸體之下流淌出來,漫延到四周,一群群的綠頭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有時候你掃眼一看,以為是一個死人身上穿著一件黑衣,但當你扔一塊石頭過去的時候,那件黑衣便會嗡的一聲騰空而起,露出內里那腐敗不堪的爛肉,內臟。
但堡內的人卻早已經不以為異了。
久在芝蘭之房而不聞其香,常在鮑魚之肆而不覺其臭,任誰聞了這么久的這味道之后,也不會覺得其還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會特意地焚燒這些尸體,但再往后,便失去了興趣,也沒有了任何的動力。
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
每當罪奴來攻,他們便機械地迎戰,機械地殺敵,把這種戰斗,融入到了骨子里成了一種本能。
更重要的是,崔大郎發現,這些腐亂的尸體,或者還可以幫到他們。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現,來進攻的罪奴之中,有很多人,明顯地有些不正常了。
確切地說,是病了。
瘟疫!
當這個詞閃過崔大郎的腦袋的時候,他是很惶恐的。
但轉眼之間,他就又反應了過來。左右他們就這幾十個人了,又什么好怕的,要怕,也該是那些遼人們怕才對。
但似乎那些罪奴,甚至是那些督戰的遼人官員們,都還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也許是罪奴們的生存狀態從來都不受人重視,也許這些人突然生病,死掉,在那些人看來都是一種常態,他們絲毫沒有理會這一件事情。
但崔大郎不同,他在唐軍之中接受過正規的訓練,作為曾經的一名基層軍官,他有著這方面的一些知識。
防止瘟疫在軍營中漫延是他們這些基層軍官必備的知識。
軍隊之中,一向人口密集,一旦起了瘟疫而不迅速地消滅源頭的話,那必然會成為一場災難。
崔大郎迅速地行動了起來。
塢堡之內備有各類的草藥,其中防疫的草藥便是其中的一種,每天熬上一鍋湯,堡內活著的人,必須要喝上一碗。至于在這樣的一種氛圍之中,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崔大郎并不知道,只能聽天由命。
但從結果上來看,還是很不錯的。因為到現在為止,堡內只有戰死的,還沒有病死的。
罪奴們的進攻,從過去的每天一次,下降到了兩天一次,這一段時間,甚至落到了三四天才會發動一次進攻。
在塢堡之上看到那些橫七豎八就這樣露天而眠的罪奴們,崔大郎都在默默地計算著他們的人數。
能爬起來的人,好像越來越少了。
這兩天,每天他都能看到有死人被從那些罪奴聚集的地方拖走。
堡墻之外,崔大郎刻意地放縱著,但在塢堡之內,他卻努力地保持著衛生。每天,都會讓人熬上好幾鍋開水,每一處都要淋到。
死去的兄弟們,被他將遺體收斂到屋內,然后用井水和上泥巴,將這間房子完全封死。到現在,塢堡之內,被封死的房屋已經有四間了。
今天罪奴們又發動了一次攻擊,只不過更加的有氣無力了。殺死他們,顯得也更容易了一些。
“飯熟了,來兩個人抬一下啊!”下頭,雙腿折了的后勤官楊三現在負責給大家做飯,聽到他在下面當當敲著鐵鍋的聲音,崔大郎的心情就莫名的好起來。
每當這個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活在人間,還不是在鬼域之中。
吃著饃饃,啃著肉骨頭,所有人對于外面的那些令人惡心的場面孰視無睹。
大黑這些日子長得更加彪悍了一些,也是,在跟著崔大郎守堡的日子,它的伙食是格外的好,每天都在吃肉,以前看家護院可沒有這么好的待遇。
歡快地啃完骨頭上的肉之后,他便扒拉著骨頭棒子在哪里開心地玩耍,現在,骨頭已經不是它的最愛了。
突然它丟下了骨頭,兩只前爪搭上了堡沿,看著外面,喉嚨里發出嗚咽之聲,崔大郎站了起來,順著它的目光看過去,不知什么時候,外面多了幾條野狗,正在撕扯啃食著那些死人的尸體。
或許是太久沒有看到同類了,大黑顯得很是激動,躍躍欲試,卻又轉頭看著崔大郎。
聽到堡頂傳來大黑的吠聲,下方的幾只野狗也抬起頭來,紅瑩瑩的眼珠,讓崔大郎看得心頭一顫。
輕輕地拍了拍大黑的腦袋,崔大郎道:“黑子,這些家伙啃了人肉,已經不是你的好伙伴啦,咱們不理會他。”
說完拎著大黑的頭皮,把它拖了回來。
崔大郎猜得沒有錯,罪奴之間,的確已經爆發了瘟疫,幾個督戰的遼人官員們終于發現了問題,一夜之間,暴斃了十好幾個罪奴。
他們的反應是:跑!
那些一覺睡醒過來的罪奴們,發現他們的督戰者不見了。所有的遼人官員,一夜之間,跑得無影無蹤。
失去了領導者的他們,頓時成了沒頭的蒼蠅,而追尋食物的本能,讓他們再一次地向塢堡發進了進攻。
崔大郎動用了最后剩下的十枚猛火油彈,又一次擊潰了這些人的進攻。
現在,崔大郎雖然不會糧盡,但卻快要彈絕了。
猛火油彈沒有了。
羽箭沒有了。
強弩早就壞掉了。
如果罪奴們再一次發動進攻,他們唯一還有的,就是刀,槍,石頭,當然,還有搖搖欲墜的塢堡。
好在,這似乎也是罪奴們的最后一次下意識的進攻了,從哪以后,他們開始漫無目的在曠野之上游蕩,有的人離去的,有的人走著走著就倒下了,當然,還有許多人,躺在了那里,再也沒有起來。
這一片沉浸在血與火的土地,陡然之間便安靜了下來。
崔大郎們仍然沒有跨出塢堡,對他們來說,塢堡之內,比起外面,還是要安全不少的。
“你說什么?瘟疫?”看著面前的這名官員,鄧春眼睛瞪得溜圓兒。“罪奴大面積地染上了瘟疫?”
幾個剛剛跑回來的遼人官員忙不迭地點著頭,將哪里的情況詳細地敘述了一遍,鄧春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的發麻。
這年頭,瘟疫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場無法應對的天災。而且,剛剛傳來了消息,遼王的大軍,將在十天之后抵達這里,如果瘟疫傳到了這里,后果不堪設想。
“我知道了,你們下去吧!”揮了揮手,斥退了這幾名官員。
看到他們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之中,鄧春招來了一名軍官:“回來的這些人,馬上殺掉!”
他冷酷地做了一個手勢,“然后你帶上一隊人馬,那片區域方圓五十里之內設立哨卡,派出巡邏隊,一旦發現有東西從里面出來,不管是人還是別的啥東西,統統給我殺掉。”
“明白了,縣尊。”軍官點了點頭:“可那里還有唐軍的一個塢堡在頑抗?”
“瘟疫之下,他們有的活嗎?而且這瘟疫的源頭,就在他們那里,用不著我們去收拾他們了,瘟神會替我們收了他們的。”鄧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