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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2章

  江南的水澤特別能滋潤萬物。水紅菱顏色深紅鮮亮,氣韻生動,一籃子水紅菱就是一籃子花。水紅菱殼極好剝,抓住兩個腰角一掰,瑩白的元寶形菱肉就出來了,一層薄薄的內衣上猶自洇出一抹飄逸的輕紅,在嘴里稍一嚼,真是連渣子也全無,唯有滿口水靈靈的甜漿和著裊裊清芬,在心頭緩緩釋放。

  最具水澤之氣的嫩菱,當然生吃最好以之做菜。不管使上什么手法,若不能保住水靈清甜本味,都是弄巧成拙了。水紅菱切片,紅椒也切片同肉片先炒,將熟,再放入菱肉片略翻幾下,菱肉堪堪半熟就裝盤,肉的香鮮,菱的甘脆鮮嫩,正可各行其道。水紅菱殼薄肉厚,適宜切片待用,子雞的腿肉切丁以料酒、豉油浸漬,下鍋滑油斷生,加作料加水稍燜片刻,再入菱肉片略翻炒至收干湯汁,即成。

  北方人不識菱角為何物,搞不清是樹上結的還是像花生一樣從土里長出來的。但在艱難的年代里,秋天的菱冬天的藕,都曾是圩鄉人的“活命糧”。菱角采收季節,至晚,家家都飄出燜菱角的香味。騰騰的熱氣中,揭去蓋在鍋上的大荷葉,一家人——有時也有串門的鄉鄰,便開始了菱角代飯的晚餐。一片“咔嚓”“咔嚓”的響聲。吃飽了,站起來拍打拍打衣襟上的粉末,女人則忙著打掃滿地的菱殼。小孩子通常是白天采菱時坐在腰子盆里就已吃飽了脆甜的嫩菱。

  那時哪一口水塘不是鋪滿菱葉碧油油地發亮,許多鼓著眼睛的小綠蛙和不知名的水鳥就在這些綠毯上面跳來走去。菱五六天就要翻采一遍,多得一時吃不了,就曬干舂成菱粉,也有人家挖一口水窖,將整筐整筐的菱倒入養了,什么時候想吃,就用長柄的瓢舀出一些。而到冬臘年底,生產隊車塘捉魚,便有許多黑糊糊的菱水落石出,于是,孩子們有的捉野魚,也有的專拖了一只大筐籮拾撿落水菱。

  這些甜津津的吃在口里有一股淡淡漚臭之氣的落水菱必須拾盡,否則年復一年,長出的就是角刺粗而肉少,俗稱“狗牙齒”的野菱。落水菱當然撿拾不盡,來年夏初,水塘里會竄出好多瘦細的菱芽,抓住輕輕一提,就能拖上來下面烏黑發亮的母菱。這時菱殼黑亮已蝕得很薄,菱肉仍然瑩白,而且由于貯存的淀粉變成了糖分,吃在口里別有一番醇甜味。記得數年前的暮春在浙江嘉興風景區,所見最多的便是賣這種黑黝黝落水菱的攤販。用方便袋子或特制元寶籃子裝著,兜銷給游人,空中浮著一種淡淡的漚臭之氣。當地習俗,有意讓老菱沉入水底,冬日起塘時拾取,即“烏菱”。新年里煮了烏菱招待孩子,取菱與“靈”同音,孩子吃了念書聰明。

  詩人車前子說:“江浙一帶,我吃過湖州的水紅菱和常熟的水紅菱,那兩個地方也有靈氣,過去生活過一群出類拔萃的文化人,出得文化人的地方,往往也有優秀食品生產。”嘉興的烏菱,在未落水之前二八年華里,也是一樣出落得紅艷姣俏、水靈動人,花見花開,人見人愛,猶似西方芭蕾舞劇《紅菱艷》里精靈一樣舞動的紅衣佳人。車前子之所以下定論“水紅菱只能生吃”,且不論其潛意識是否就有“獵艷”的取向,但作為靈慧的詩人,在我的印象里,其詩歌的藤蔓,也曾是那般水靈鮮活。

  菱的葉柄生有棗核一樣的浮囊,內貯空氣,故能浮生水面。圩鄉人栽菱很有意思,先把在別人家水塘里扯上來的菱秧盤好,堆碼在木盆里,每一棵根部都打上結,然后用撐盆的竹篙頂著這揪結,緩緩插到深水下的淤泥中。也有省事的,只在菱秧根部系了個瓦片扔到水中,照樣能沉底分蘗發棵。菱始花于立秋,白露果熟。向晚時分,菱塘開滿星星點點細小的白花,每花必成雙,授粉后即垂入葉腋下水中結實。

  菱角對生,抓起菱盤,摘下一菱,不要看就知對應一邊一定還有一個或兩個。菱兩端伸出的角叫肩角,兩腹下角叫腰角。兒時斗菱,就是互以抱肋的腰角勾掛,然后扳拉,角折為輸。“雞婆菱”最甜嫩,粉紅色,鼓鼓的。也有無角的菱,稱為元寶菱。桀驁不馴的野菱結出的米,倒是特別粉,特別香,比栗子還好吃。野菱米與肉或仔雞同燒,浸透了肉香,油光潤亮,清甜粉酥,遠勝出板栗不知多少。

  菱的植株菱角菜,利用價值更大。其捋去毛的嫩莖和掐掉浮囊的葉柄用水焯了,切碎再下鍋炒一下,拌上蒜子淋幾滴熟香油,便是農家飯桌上從夏到秋不變的風景。即便到了寒冬臘月,端上桌的仍是一碗發黑的腌菱角菜。世事變化,誰會料及當今豪華食府,一盤蒜茸爆香、放足了麻油的切得極細的涼拌野菱藤端上桌,于酒紅燈綠的光影里,被一雙雙精致的筷子挑入一個個精美的碟盞里,其受歡迎的程度,絕對超過那些大葷之燴。

  水鄉叫蓮的女孩多,叫菱的女孩也多,紅菱、秋菱,《紅樓夢》里還有個叫香菱的不幸女孩。香菱原是甄士隱之女,乳名英蓮,幼時遭人拐賣,后被薛蟠霸占為妾,死于難產。賈寶玉有《紫菱洲歌》:“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悲,重露繁霜壓纖梗。”“芰”,即為菱,《離騷》有“制芰荷以為衣”句。多情的詩人李白,有“菱歌清唱不勝春”的吟詠。倒是陸游一生落拓,晚年放蕩水澤,自詠“八十老翁頑似鐵,風雨三更采菱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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