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貓看了一眼時間,把工具收起來,轉身鉆進駕駛室,“今天只能到這里,剩下的工作明天再進行,我們得回去搬電池板了。”
唐躍眺望夕陽,太陽低懸在紅色的荒原之上,他想起王維的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曾經有一片肥沃的土地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唐躍說,“等到失去后才追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
“如果上天可以給我一個機會重來一次……”
老貓懶洋洋地打斷他。
“你還想讓地球消失重來一次?”
老貓發動火星流浪狗,車身微微震顫起來,開始緩慢地轉彎,唐躍坐在車內,隨著車身晃來晃去,他把工作臺上所有的瓶瓶罐罐全部歸位固定好,分光光度計的蓋子合上關機。
“麥冬小姐,如果我們找不到合適的土質怎么辦?我們只是在方圓幾公里以內的區域中取樣,這么小的范圍內土壤會有什么巨大差異么?”
老貓手握方向盤,目視前方。
火星流浪狗的車輪碾過沙地,輪胎在地表上留下兩條整齊的車轍。
“很難說。”麥冬回答,“因為火星表面上曾經是存在液態水的,有水流經的區域地形地貌與礦物質分布會發生變化,在小范圍內也能造成較大的土質差異,比如說沖積平原與河床上的土質就有差別……我們得找到基礎條件比較好的土壤,酸堿性比較平衡,保水性能比較高,這種土質更適合植物生長。”
“麥冬小姐,你之前在昆侖站上的時候,有沒有找到過合格的土壤?”老貓問。
“很遺憾,沒有。”麥冬搖了搖頭,“我和老鄭做過這方面的研究,他是環境與地質方面的專家,他跟我說火星就是一片一億四千兩百萬平方公里的巨大干旱鹽堿地。”
老貓怔了片刻,長嘆一聲。
“我們需要一個袁隆平。”
火星流浪狗跨過一片洼地,老貓說這有可能是一條古河道,在幾十萬乃至百萬年前,這里可能有液態水流過。
“火星也曾經是個富含水資源的星球啊。”唐躍望著窗外,火星流浪狗爬上一座低矮的沙丘,沙丘那一頭有一條立起來的棕色沙柱,正在緩慢地移動,仔細看才發現是小小的龍卷風,“那些水現在都到哪兒去了?”
“一部分蒸發逃逸了,火星的地質活動停滯了幾百萬年,磁場幾乎消失,大氣層連帶著水分子被太陽風剝離了。”老貓回答,“一部分留在極地和陽光照不到的洼地中,以冰的形式存在,最后一部分可能在地下,變成了冰與某些化合物的結合水。”
“地下有水?”唐躍問,“那么我往下挖,是不是有可能挖出水來?”
“用你那根使得跟湯勺似的鏟子來挖么?”老貓嗤笑,“我從沒見過用勺子挖水井的,你大概要挖到世界末日。”
火星流浪狗在遍布礫石的荒灘上行駛,由于沒有減震和懸掛,唐躍硌得屁股疼。
“如果有水存在的話,火星上是不是可能曾經存在生物?”唐躍目光注視著窗外,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當然。”老貓點點頭,“如果你現在往自己的腳底下深挖二十米,說不定能挖出什么火星遠古生物的化石呢。”
“如果存在生物,那么火星上也有可能存在過文明?”麥冬問。
“麥冬小姐,這個可不好說。”老貓聳聳肩,“智慧和文明從來都不是進化的目標,生物進化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適應環境,而非長出更發達的大腦,你何必一定要把智慧視作高等生命的標準?在進化和生物學的角度上,最成功的生物從來都是最適應環境的,而非腦容量最大的——在中生代的地球,大型爬行動物智商不高,但這不妨礙它們霸占全球。”
“我只是覺得,如果火星上也存在過文明的話,那么這一切就變得很浪漫了。”女孩說,“我們面對的就不再是一顆沒有生機的死寂星球,而是某個古代文明留下的遺跡。”
唐躍一愣,低頭往腳下看,他想象著火星車駛過的地表之下,埋藏著如古羅馬萬神殿那樣巨大而宏偉的建筑,他們正在經過某條寬廣筆直的大道,而在數萬年前,火星文明的居民們在這里朝拜自己的神明。
“就算存在文明,我們也很難看到他們的遺跡。”老貓悠悠地說,“唐躍,你往左邊看。”
唐躍依言,站起來往車子的左邊眺望。
在荒原的盡頭,有層層疊疊的深紅色山丘,它們犬牙交錯,遍布溝壑。
“你看到了什么?”
“沙子,荒原,還有線形排列的山丘。”
“那是雅丹地貌。”老貓問,“你們知道什么是雅丹地貌么?”
“風蝕地貌?”麥冬說。
“就是風蝕地貌,你們所看到的那些像龍背一樣起伏的巖石山巒,都是風蝕的結果,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什么力量比風沙流水更強大,無論什么文明建立起多么高大堅固的建筑,都會在漫長的時光中被刀割一樣的氣流侵蝕破碎,最終化作漫天的黃沙。”老貓淡淡地說,“最緩慢最無聲的力量向來都是最強大的。”
“這世上沒什么可以敵得過時間,一個發展了萬年的文明,一千萬年就能抹平它的一切痕跡。”老貓接著說,“但在地質年代的巨大尺度上,我們一般都用億為單位來計算時間……什么王朝霸業什么文明碩果,最后都是沙子。”
唐躍和麥冬都陷入了沉默。
他們不知道該說什么,以人類的渺小去丈量時間的尺度,總是讓人心生敬畏。
老貓頓了頓,開口高聲吟誦:
“客自海外歸,曾見沙漠古國。
有石像半毀,唯余巨腿,蹲立沙礫間。
像頭旁落,半遭掩埋,人面依舊可畏。”
唐躍一愣,不知道老貓在說什么,麥冬在他耳機中小聲提醒這是雪萊的詩句,出自著名的奧西曼提斯。
老貓拔高了聲音。
“那冷笑,那發號施令的高傲,
足見工匠看穿主人的內心,
才把石像刻得神情惟肖,
而石像之手與石像之心,早已化作灰燼!
底座之上大字在目:
吾乃萬王之王是也,蓋世功業,敢叫天公折服!”
火星流浪狗在死寂的茫茫荒漠上前行,沙礫遍地,老貓的聲音變得蒼茫浩瀚,唐躍望著滿眼風沙,心中也頓起蒼涼。
但老貓的聲音又緩緩低落下來,如泣如訴,如一曲挽歌。
“此外無一物,但見廢墟周圍,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涼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