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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夢里不知身是客(無心人)

  龜裂的土地上,女魔劇烈喘息,體力消耗巨大,精氣神衰落到了一個極低的程度,然而她并不能停止逃竄,晉云山被滅門,所有人流離身死,仙門的追殺未曾停止,女魔咬了咬牙,在未曾達到自己的目標前,她絕不甘心就此死去。

  被吸干精氣的凡人尸體隨意的丟棄在荒村,這是最后一具,至此整個村子里已經沒有活人,她回憶著自己這般倒霉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仔細想著,便不由得回憶起那個拿小刀的癡呆路人。

  差點一刀把自己給剁了,那種兇悍居然是一個凡人所迸發出來的,最開始時,他似乎對于自己那小徒弟有很大敵意,但后來這種敵意漸漸轉嫁到自己的身上,可女魔完全想不明白,她又在什么時候得罪了對方?

  腳步踉蹌,精氣雖然汲取殆盡,但是她依舊沒有完全恢復,凡人的氣息如何能讓一位魔道神人得到有效補充呢,神仙的級數,距離地仙也已經不遠,不是區區一個凡人村落的精氣可以灌注填滿的。

  她是這么想的,但足下走著的時候,她猛地駐足在邊上一株腐朽老樹下。

  那樹上有個人,穿著陰陽交匯,黑白相間的袍子,女魔認得這種袍子,很像是九福地中太華山的真人衣著。

  而最關鍵的,是她并沒有發現對方是什么時候到來的。

  就這樣,她不敢走,而樹上的那個人也只是木然的看著覆滅的村落,直至十幾個呼吸之后,天地間的沉默與壓力越來越大,女魔有些承受不住,胸膛起伏,深深的吸了口氣,低沉著問:

  “這位真人,你看了很久嗎?”

  “不算很久。”

  東皇給予回應,他的眼睛依舊望著那片覆滅的荒蕪村子。

  女魔咧開嘴角:“真人想殺我嗎?現在不少人都想要我的腦袋。”

  她說這話,心中卻是逐漸泛起絕望,因為樹上那人的力量,她根本感覺不清,浩淼高遠到無以復加,這只有一個解釋,對方的實力遠遠超越自己。

  “仙家為善,除惡務盡,我等邪魔,犯下滔天大罪,自當有此一劫,真人為何不在方才動手,斬殺我于當時,救下那些無辜百姓?”

  “你也知道他們是無辜?”

  突如其來的反問讓女魔的心跳加速,她知道命運的屠刀終于降臨下來,只是呵呵的笑,露出一種天命如此的神情。

  然而等了許久,她卻依然沒有等到東皇的屠殺,這讓她不由得感覺到詭異,但接下來,當他看向老槐樹上那個俊秀的年輕人時,后者微微轉頭,就是這一個動作,仿佛如無盡大山隆隆移動,女魔渾身僵硬,她下意識退了一步,卻猛地回神。

  心中震動,又有疑惑,再有不解,而后退出了第二步。

  緊接著,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

  女魔瞬間回身,瘋也似的逃走,再沒有回頭!

  東皇盯著她的背影,就這樣看著,而對于女魔來說,那種如浩瀚群山,蕩蕩諸海,甚至凌駕于它們之上的恐怖目光,如影隨形的跟著她,不論逃到何處,不論走到哪里,那道目光都一直盯在他的背脊上,如鎮符,如壓迫,如.....

  直至女魔逃了很遠,東皇伸出手,輕輕打了個響指。

  于是原本被屠戮的村子全都化為清氣,這里的一切都變成煙云,轉瞬之間不復存在,仔細看去,哪里還有什么荒村死尸,只有隨風游動的風雨云靄而已。

  那株老樹依舊在,東皇坐在那粗壯的枝干上,四周的景色隨之變動,他的目光向另外一處移去。

  女魔逃竄了很遠,后背都被冷汗浸透,劇烈粗重的喘息,她雙手都在顫抖,看見不遠處的另外一片人間村落,心中不知為什么,一股無名無力的怒火頓時迸發出來!

  她沖進去,再度把那里面的凡人屠戮殆盡,直至滿臉都是鮮血,她殺死了那些耕作的百姓,殺死了那些求活的人靈,喘息越發斷續,瞪著眼睛,其中滿是血絲。

  精氣再度得到補充,然而當她準備離開這里的時候,村子中央不知何時....那株老槐樹再一次出現了。

  仿佛一直都在。

  但自己為什么從進來時就沒有察覺?

  女魔僵硬的轉頭,于是,東皇再度與她的視線對上。

  一步,她開始后退。

  第二次的逃竄,依舊如之前一般,她重新席卷村落,這方圓千里內,浩蕩的魔風席卷乾坤,一連三個村子被她屠殺殆盡,可無一例外,每次要離開時,村子的路口,或是中央,或是偏僻處,那株老槐樹總是會生長。

  那個白發的仙人就這樣看著她屠殺了數個村莊,然而沒有一次有出手解救的。

  他就只是這樣看著而已。

  可越是這樣,她越是心慌。

  這高渺莫測,很可能是地境天橋級的人物,看見魔頭屠殺凡人而不加以制止,反而每一次都如跟蹤狂一般在后面盯著看,她知道她自己的魅功不低,畢竟陸玄卿的魅功就是她教的。然而她可不相信,一位地境高手僅僅見了她一面就會被她迷惑的神魂顛倒。

  因為那雙眼睛!那雙眼睛!

  里面帶著漠然,無所謂,還有扼腕與可憐。

  “我需要你可憐?”

  “如果不是這個世間.....”

  “我沒有錯....”

  女魔跌跌撞撞,氣息粗重,她繼續的屠殺,那個仙人每一次也都會如約而至,雙方就好像達成了某種默契,女魔每次恢復的精氣都會被她在逃竄中耗掉。

  她有些崩潰,甚至開始真正步入瘋狂與自我毀滅中。

  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同樣發現了令她無限恐懼的東西。

  沒有仙人來追殺自己。

  自己已經大張旗鼓殺了無數人,可以說早已血染紅塵,然而并沒有哪怕一個其他宗門的仙人過來追殺自己。

  這么濃郁的血氣,這么濃郁的殺氣,這么浩大的魔氣!

  可之前那些如狗皮膏藥似的,甩都甩不掉的仙人們,居然在此時集體失蹤了!

  “來殺我啊!”

  她心中隱隱有了不妙的猜測,只是越想越是恐懼,于是便越需要屠殺,那些沾染雙手的鮮血是最好的證明,證明眼前的天地并不是虛幻的,證明眼前的這些生靈都是活著的。

  證明她并沒有陷入某種妄想當中。

  從日初到日暮,夕陽如火,女魔踉蹌跪在地上,渾身血污,精氣神已經徹底敗落,她殺的人已經數不清,屠殺的村莊超過百數,她木然的抬起頭,到了這個時候,仿佛是形成了某種默契似的,那雙有些黯淡的眼睛轉向四周,她有些希望看見那個人,這是一種很怪的心理。

  當然,沒有讓她失望,那株老槐樹依舊出現了,就在前方不遠,而那個陰陽袍的白發仙人,也仍舊倚坐在樹上。

  “你.....到底要做什么?”

  女魔顫抖著抬起胳膊,雙掌中的血污早已變黑發臭,暮仙人身在枝干上,那雙漠然的眸子,孕育著神光,落在她的身上。

  四周的景色化為清氣,一切都變成虛妄,包括女魔身上的血污,她絕望的瞪著眼睛,雖然她早已經有猜測,自己或許是被困在了一個虛假世界中,但卻未曾想到,從頭到尾,自己都沒有逃脫他的掌控。

  連第一個屠殺的村子也是假的?

  那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陷入的虛妄?

  她憤恨的看著暮仙人:“要殺便殺,要剮便剮,為何如此戲弄于我!”

  咆哮與瘋狂組合到一起從不是好事情,女魔的手猛然戳穿了自己的眉心,于是她死了,于是這個世界開始破碎,于是她恍然回神,仿佛剛從大夢中醒過來一般。

  依舊是荒原,依舊是老槐,依舊是暮仙人,一切的時間仿佛回到了“死之前”的節點。

  她覺得自己是太過疲累而做了個短暫的夢,于是立刻再度自殺,然而....一切又和方才一樣重復了一遍。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第七次的死亡之后,她已經麻木了,而暮仙人也第一次開口,和她說了話。

  “你能夠自己殺死自己七次,了不起的,想來,讓你褪去魔身,應該也沒有太困難吧。”

  女魔晦暗的眼中泛起一絲疲憊的神色,因為脖頸無力的緣故,她為了看清東皇,那雙原本媚人的瞳孔不得不向上輕翻,只是此時配合那恐怖的血絲,看上去就像是陷入了恐懼與瘋魔的絕望深淵。

  她的鼻尖聳動,漸漸滴落冰冷的汗珠,臉色也由紅轉白,如同一個死人模樣。

  “世間最難的事情就是死,很少有人能像你一樣,面不改色的把自己殺死,并且一死就是七次,如果世間眾生不怕死,也就不會有人愿意修行,說到底,長生,不就是因為怕死么。”

  “萬事萬物都有遲暮,世間又有什么是永久的呢?你沉淪魔道的時間太久,不過依然有的救。”

  女魔的牙齜了起來,嘴唇蠕動著,最后狠狠的迸出幾個字。

  “我....不需要你救。”

  暮仙人的身體微微前傾:“看在你是陸玄卿師父的份上。”

  女魔原本憤怒與仇恨的目光忽然驚動,她的身體顫了一下,但因為力量枯竭而沒有保持住穩定,砰的一下摔倒在了地上。

  “你....你把她怎么樣了?”

  暮仙人垂這腦袋看她:“她以前是因為怨憎魔屠殺而失去家鄉的流民,你,曾經也是因為魔患而失去了故鄉,然而,最終你卻投入了魔的懷抱,你心中過度扭曲的執念,讓你走上了歧路.......”

  “哈哈哈.....”

  女魔的臉貼著地,身子同樣貼著地,已經站不起來:“你又知道什么.....高高在上的尊貴仙人.....”

  暮仙人:“那你剛剛屠殺百姓,殺的可開心嗎?”

  “開心,我如何不開心!這些腌貨,死的越多越好!”

  女魔的眼珠動了動,忽然,四面八方的無數風雨云靄聚集起來,在這片荒地上重新勾勒出了那些活生生的百姓。

  直至此時,她才仔細的看清了這些百姓的容顏。

  盯著,盯著,盯著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神情越來越難看,越來越瘋狂,越來越震驚。

  “仙家!仙孽!”

  她在地上掙扎起來,想要抬起身子,暮仙人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看來你是開心的,面對著年幼時的鄰里鄉親,還能下得去手,你必然是極開心的。”

  “仙孽!仙孽!殺人不過頭點地,何以如此誅心!爾心思歹毒....歹毒.....”

  她越罵聲音越小,最后沉寂下來,只是在大聲哭喊,而那些百姓圍攏了過來,他們站成一個圈,把女魔圍在中間,齊齊盯著她,卻什么也不做。

  女魔最后不動了。

  “她怎么樣?”

  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懇求,暮仙人依靠在樹上:“褪盡魔身,斬盡前塵,只是還缺了一個引子。”

  “斬盡前塵.....什么引子?”

  “一顆....心。”

  女魔的眼睛注視著泥土,用力的翻過身體,她的手覆到自己的胸膛,用盡最后的力量插入血肉內,破開骨骼,將那顆心臟取了出來。

  神采最后漸漸晦暗下去,瞳孔中的光芒渙散,她的精氣神一切都在這個時候徹底耗盡了,油盡燈枯的真正死亡。

  暮仙人卻依舊注視著她的尸體,并且緩緩開口:“不錯,雖然你良知早已盡湮,但終究...還是有一點光亮,這就足夠了。”

  虛無內,女魔與陸玄卿的聯系終于斷去。

  那顆心臟晦暗蒙塵,有些污濁,唯獨頂端有一抹鮮艷的紅色。

  冥冥中,有笛聲響起,波浪涌動著,東皇聽見了,隨后輕輕彈指,于是.....

  歲月的火焰在她的身上燃燒起來,渙散的瞳孔重新恢復了神采,她的意識從模糊到清晰,隨后緩緩起身,仰望那老槐上的暮仙人,她顫抖著看著自己的身軀,所有的一切都恢復到原來模樣,這根本是世間無法辦到的事情。

  “你....你究竟是誰.....”

  她幾乎是極其恐懼的問出這句話,彈指之間起死回生,如果說之前自己自殺還只是對方設下的幻象,但這一次,她明白,對方并沒有再用那種幻象折騰自己,而是真正的,把自己從冥海的邊緣拉了回來。

  那笛聲都已經聞,那波濤都已經見,結果不過頃刻須臾,生死逆轉,這種手段,當今世上,絕對沒有人能夠做到!

  “我是歲月中的死者。”

  東皇出聲:“第二條命,沒有下次,當然,前罪不容恕,該償還的,你還是要償還。魔身逝于歲月之內,新生亦出于歲月之內。”

  “從今之后,你便沒有心了。”

  她摸了摸胸口,卻只撫到一片空空蕩蕩,一切的情感都在遠去,她的記憶忽然有些恍惚起來,身體踉蹌。

  東皇的手中托著她的那顆心臟,原本當有的晦暗與深邃都褪去,此時剩下的,是一顆赤紅躍動的鮮活之心。

  云煙風聚,那位暮仙人消失在世間,最后余留下的,只有一個重獲新生,但已經沒有了心靈的女人。

  冥冥中,有聲音在告誡她。

  記住,你從生來便沒有心,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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