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亦山見笑了沒有?
沒有。
聽了許同輝的念誦之后,他卻只是沉默著。
久久地沉默著。
還是那句話,道詩,詩只是承載,道才是核心。
而許同輝的這首詩中,承載著的是一種什么樣的道?
“昧昧昏昏聚此身,隨波逐浪是前塵。”
開篇的這句其實很好理解,和他的那首一樣,這既是說云,也是說己。不止是借用了他的字句,更借用了他的表達。
但也只是借用而已。
相似,但不一樣。
隨波逐浪是前塵。
徐亦山心里默默地念誦著此句,然后有點想笑。
不是好笑,更不是嘲笑,而是笑他們“師兄弟”兩個居然想到一處去了。
只是他是在地階大成并且修為陷入停滯久久無法提升之后,才感慨不到天階,終是匆匆過客。
所謂人階也好,所謂地階也好,都是一樣。
都是“下階”。
都是沉浮中人。
而許同輝卻是連人階大成都沒有,只是在通脈階段,就生發出了這樣的感想。
面對這種情況,徐亦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是說后生可畏,還是說你感慨得稍微有點早?畢竟其后的人階地階,對你來說還很是相當漫長的一個階段了,弄不好傳承越高妙,那經歷會越是漫長。
有朝一日,當度過那漫長又漫長之后,不知你還是否會回想起今天的這一刻。
應該是會的。
就不知那個時候的你,該是作何之想了。
“隨波逐浪”。
這個詞,用得好啊!
和他所想的其實完全是一個意思,但無疑更高妙,也更深刻,同時也更形象得多。
想著想著,徐亦山腦海里甚至都出現了畫面。
一座山,接云連天,山上有人在淡淡地看著下面。
山的四周,全都是海,海中有無數人,或駕巨舟,或乘小舟,或只是抱著一根板木,又或連這板木都沒有。
他們以不同的姿態,在這海中載浮載沉。
隨波,逐浪。
一個浪頭打來,可能把他們掀上高處,再一個浪頭打來,又可能把他們擊到海下。
也不時地會有一個又一個的人沉向海底,然后再也不浮上來,就那么落向海底,漸漸地化為海底的泥土沙石。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從想象回到道詩。
隨波逐浪……是前塵?
這句話如果用來說云,那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但用來說人……
徐亦山心中也再次沉默了下。
你現在也只是人階的通脈階段而已吧,憑什么就說隨波逐浪是前塵了?
就算我,現在也還只是在隨波逐浪著呢。
徐亦山倒不是對于這句話中表現出來的“驕狂”或者說“自大”不舒服,而只是心中不解。
這段時間的相處,徐亦山可以相當肯定地說,許同輝是一個沉靜兼沉穩的人,什么驕狂又什么自大之類的,完全與他無關,而對他這個“師兄”,更是向來都執禮甚恭。
關于這點,一個人階修者的做派,絕無可能瞞過一個地階大成者的耳目!
所以徐亦山對許同輝可謂是相當欣賞的,而且是越來越欣賞。
基礎打得極牢。
修行極為穩健。
出身非凡之極,為人卻無半點矜高倨傲之氣,對他這個名義上的“師兄”竟是隱隱真地拿師兄來對待。
這樣的一個后輩,徐亦山怎么能不欣賞?
他甚至也開始真的拿許同輝當自己的師弟來相處和對待。
在“近”之外,更多了“親”。
而事實上,修者之間對這種心意上的氣機互動極為敏感,越到高階越敏感,徐亦山毫不懷疑,這般地相處下去,要不了多久,他們會真正地情同師兄弟,以至于情同兄弟。
為什么會如此?
不僅僅是相互親近,更深的原因還是生命經歷以至于生命感受上的某些共同。
就如許同輝現在的這首道詩。
開篇這句,單從感受上來說,徐亦山竟是感覺和自己寫的也無大差別。
簡單來說,這同樣也是他的感受!
只是他沒在剛才那首寫云的道詩里表現出來而已!
帶著某種有會于心的默契,也帶著相當的不解,徐亦山想著這首詩的后面。
“一朝從地來天上,萬丈紫華耀紛紛。”
對這一句,徐亦山同樣咋舌。
倒不是說什么感慨其氣量之大,對一個地階大成的修者來說,那些都是虛的,沒有切實的支撐,再大的意氣之慨,也不過就是一個浮華的泡沫而已。
就如寫云,完全可以寫其“遮天蔽日”,寫雪,完全可以寫其“改天換地”。
氣量夠大吧?
但對于他們這種人階地階的修者來說,寫這樣的東西有何意義?不過是一場胡言妄語,枉自害了修行。
得多淺薄無根腳的修者才能想著那樣的東西!
毫無意義!
而許同輝顯然不可能是這個樣子的。
一個能在他面前表現得如此沉靜安然的人階修者,不要說虛妄,就連浮華也都跡近于無。
然而許同輝的這句詩,卻又為何和上一句一樣,看起來這般地虛妄和浮華?
一朝從地來天上。
萬丈紫華耀紛紛。
很直白地說,這句,讓成就天階的修者來說更好更恰如其分吧?
不要說許同輝這般的層次,就是他來說這樣的話,也都還只能說是為時過早!
而如果只是把從塵世因為運道的關系得以去到那個地方說是“一朝從地來天上”,說固然也可以這么說,但未免太過恃勢而驕。
以他對許同輝的認識,許同輝不可能是這樣的意思!
這么理解的話,不只是貶低了許同輝,同樣也是貶低了他自己。
帶著又一重的更深的不解,徐亦山繼續往下面看著。
說運道,運道來了。
“是運為我添光彩,是道為我化真淳。”
但這一句里,許同輝把運道分開了,以單獨的“運”,代指運道。
而分開的那個“道”,他好像給添加上了更深的內涵,至于具體是什么,徐亦山一時間竟是看不太透。
這里,許同輝是在說他自身的修行?
還是單純地指造化?
又或是兩者兼而有之?
一時間,徐亦山搞不太清。
而如果這一句只是搞不太清但大體能夠理解的話,那下一句,徐亦山就完全是看得一頭霧水了。
“若問我亦何所幸?”
這一句沒有什么,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剛識字的幾歲小娃也能看懂。
“曾與花開共作鄰。”
關鍵是這一句。
而這一句里面的意思,就晦澀得多了,徐亦山一時間腦海里浮現出很多的想法,卻仿佛都沒有切中這句話,隱隱約約隔了一層以至于隔了不止一層。
這首道詩是寫云的,就算更深一層是寫人,但拿開那“更深一層”,只用寫云來理解的話,是必須要理解得通的。
否則,就是亂了主題。
許同輝沒理由犯這么明顯的錯誤。
所以,如果這一句用寫云來理解,那它是在說什么事?
花開。
作鄰。
是云化為雨又或雪,滋潤了地上的草木,讓草木得以繁榮開花?
云在這里擔任了一個使者又或造化流轉的職責?
大概好像只有這么理解才說得通。
但這么理解,又好像沒有太多的意義。至少,具體的意義是什么,徐亦山分析不出來。
然后回過頭來看這整首詩。
單純從“詩”上來說,還是可以的,至少也是一個中規中矩,至于什么不規整之類的那只是小毛病。
但這不應該是道詩!
或者說,不應該是出自此時此刻的許同輝的道詩。
這詩里固然有道。
但明顯與許同輝所表現出來的不符!
而最關鍵最緊要的地方,很可能就在于最后一句。
那里面,很可能就隱藏著破開這整首詩不諧的鑰匙。
一句一句地解析完畢,又沉吟了良久之后,徐亦山終于打破了沉默,把一直看向天邊的視線收回,看向許同輝也問向他道“同輝,這便是你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