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堂哥 今晚要早點睡覺,連著兩天三夜的熱鬧,好玩歸好玩,其實人有點頂不住了。
于是就有了“初一早,初二早,初三倒頭困個飽”的俗話。
不過不能白困,于是需要給一個理由早點睡覺,所以就有了“老鼠嫁女”的故事。
今晚老鼠要嫁女兒,因此大家要早點熄燈入睡,才好不打擾老鼠們嫁女的喜事。
八公還讓石薇還往屋角灑上些米粒或糕餅屑兒,作為嫁女之禮,表示和老鼠共享一年的豐收。
這是個悖論,明明是仇敵,嫁女還要給賀禮,讓蘇油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契丹和大宋的關系。
初四日一早起來,早早出門迎接,今日有人上門來。
不多時,村邊的石板小路上來了一行人,一匹高騾,兩頭驢,還有兩頂小轎子。
驢子上兩人是孩子們的大先生和小先生,騾子上的,自然就是老先生了。
蘇油迎上:“小子蘇油,見過明允堂哥。”
蘇洵今年已經四十四歲,身著絳色襕衫,頭戴烏紗頭巾,相貌清癯,頗是耐看。
蘇家人北人血統,比一般蜀人土著來得高大,這堂哥想來年輕時候也是美男子偉丈夫,能入程文應法眼。
蘇油隱隱覺得,蘇洵有點像三綹長須飄拂的魯迅先生。
嗯,匕首投槍,你們樣子像不像先不管,文章是很像的。
蘇洵下得騾來,拍了拍蘇油的肩膀:“不矯不枉,至誠至性,能觸動人心的文字,方是好文字。”
蘇油沒搞明白:“啊?什么意思?”
蘇軾在旁邊笑道:“八公將你的告祖文連夜送到眉山城,明潤啊明潤,有了這一詩一文,你可算是走到文章正途上來了。”
蘇洵性格和蘇轍反而相近,不茍言笑,不過微微點頭:“還大有琢磨之處,文意也過于直淺,但勝在直抒胸臆,有感而發。一年來看過的文章里邊,立意數它上乘。別的嘛,呵呵呵……”
能得大文豪·發行版立意上乘四字評語外加一個呵呵呵,蘇油已經大感榮幸了,老老實實躬身施禮:“多謝明允堂哥品評,今后還求堂哥耳提面命,蘇油……很好學的。”
蘇洵不由得莞爾,面上就崩不住了,嘴角抽了兩下:“說你好話的人很多,我姑妄聽之吧,具體怎么樣,有機會看到。”
說完不再理會他,去和八公見禮去了。
蘇油這邊也才敢和蘇軾蘇洵敘話。
蘇軾撩起轎簾,將程夫人,八娘接來出來。
程夫人笑道:“小油,又見面了。”
蘇油作揖拱手:“小油見過嫂嫂。”
八娘笑道:“小油,好久不見。學業長進了啊。”
蘇油趕緊擺手:“不敢不敢。”
程夫人笑道:“當仁不讓,吾何辭哉!小油的文章,章句只引了孟子論語,乃儒家入門之書。然惟其如此,更加難能可貴。能背這兩本書的人,大宋不知凡幾,但是能明白‘仁者愛人’,并身體力行的,我看也沒幾個。”
八娘問道:“母親,將心比心,是夫子的本意嗎?”
程夫人笑道:“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推己及人,仁在其中。小油解得沒錯。這也是他任性天生,自己參悟到這個道理,當真了不起。”
說完彎腰湊近蘇油耳朵邊:“你堂哥昨日看了,欣喜莫名,直道蘇家后繼有人,能悟圣人之道而直行。胸襟氣象,比同歲時的子瞻子由更見開闊。今天早早地就收拾出發,就是為了見你。”
“你這可把子瞻子由都比下去了。剛剛他那番言語,是怕你驕傲自滿,小油莫往心里去。”
蘇油老老實實躬身施禮:“哥哥嫂嫂用心良苦,蘇油定然銘于五內。”
蘇軾一句話破壞了現在端肅的畫面:“哎呀一家人就別這么客氣來客氣去了,我那小嬸嬸呢?趕緊讓她出來見見我爹!”
一行人進到堂屋坐下,蘇洵便叫蘇油將日常所學所記取來,然后開始考較。
雖然剛過新年天氣還冷,也問得蘇油背心冒汗。
考較了半個時辰,蘇洵合上筆記,微微頷首:“基礎倒是扎實,而且你性格沖和,不似我激越,不似子瞻疏放,也不似子由淤悶,是做學問的好性子。”
“如今我大宋正當文統大變之時,承唐人訓詁之教,我大宋讀書人開始申發圣人之意,如絮糾繩,如繩結網,體系漸成。”
說完微微搖頭:“不過諸說紛紜,如云中之山霧下之林,終有一番動蕩。我本以為蘇家讀書人中,沒有這塊料子,現在看來……”
蘇油都快嚇死了,老子就想考個進士施展一番而已,糾偏理學,我要跟二程朱子力扛?
趕緊擺手:“我也不是那塊料……”
蘇洵噗嗤一聲笑了:“沒說你是那塊料!不過你是我蘇家最有可能成為那塊料的人!你嫂子說你美質良才,那不好意思,沒有良工見到美玉會放手的,你呀,就準備好吃苦吧。”
這就是答應親自教導蘇油了,蘇油趕緊起身拱手:“多謝堂哥,蘇油定當聽從教誨,砥礪精進。”
蘇洵將筆記放到桌上,對蘇油說道:“經義揣摩得足夠明白,韻學上卻有些摸魚了。就好比廣宇大屋,沒有椒朱綺玉裝點,那就不叫華堂。叫獄衙,叫驛站,別人來了就想走,走了就想忘,明白嗎?”
蘇油的汗真的下來了:“明白,明白,堂哥一針見血。”
蘇洵見蘇油脾性這么好,反而放緩了聲音:“不過你的詩以物喻人,別出新意,倒是非常貼切。”
說完不由得撫須微笑:“神童詩大宋出得多了,不過多是士大夫獎掖后進,力行褒美,要較真起來,其實能看的不多。”
“你的那首詩倒是算入了詩品,勉強可以稱為真正的詩了,這該夸的還是得夸。”
蘇油都要哭了,你大文豪該你拽,可你自己摸著良心說說,這是夸嗎這?
幸好這時石薇進來來,給大家獻上蛋糕。
雪白的玉瓷小碟,一塊扇形的蛋糕,上邊是白色的奶油,還有一段粉紅花邊,插著一個黃銅小叉子,雅致非常。
石薇低著頭:“哥哥嫂嫂,吃蛋糕。”
蘇洵接過,微笑著道:“這就是石家小娘子吧?多謝你大哥,將禮器歸于我蘇家祠堂。”
石薇“啊”了一聲:“沒什么,我家銅器……很多的。”
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蘇洵笑道:“八公倒是給明潤尋得一門好親,妻家這是財大氣粗啊。”
石薇不明白大家問什么要笑,不過聽到“妻家”的謔語,“哎呀”一聲紅著臉跑了。
蘇軾吃著蛋糕嘖嘖稱贊:“這東西怎么弄出來的?如此松軟可口。”
蘇油看了看蘇洵的臉色:“沒什么,其實就是雞蛋,面粉,一點油,鹽和糖霜。”
蘇洵這才緩了神色:“食不厭精燴不厭細,那是夫子寓言圣人大義,須得揣摩到幽微之處,不是真讓你們在嘴上抓撓。”
說完也覺得這蛋糕實在不錯:“不過如明潤處理頭蹄血臟那般,變惡為美,化廢成用,這就另當別論了。這是巧思,是雅趣,如果明知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明明舉手而可得,卻偏要故意自處糟爛,那就是賣譽沽行,是偽君子,比小人還要丑惡!”
得嘞,看來大文豪也架不住蛋糕的誘惑,糖衣炮彈果然可怕。